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蘸了蘸水面,指腹立刻沾满混着红泥的浑浊浆液——今年的雨季来得比往年都要暴烈。
这个被称作蚌壳洲的村落,此刻正像颗嵌在龙王爷牙缝里的米粒。
三面江水绕着石灰岩盘旋出刀刃般的弧度,唯有北岸十二道铁索吊桥在风里摇晃,细得像是蜘蛛刚吐出来的丝。
每年霜降前夜,村里都要派二十个壮汉扛着桐油去浇桥板,生怕哪截朽木断了,岛上三百多口人就成了困在石头缝里的虾米。
"水涨一寸,鬼近一尺。
"黄公对着身后举火把的年轻人喃喃。
火光映出岸边七具用铁链悬在崖壁上的薄棺,棺木被江水泡得发黑,像一排吊死鬼伸长的舌头。
这是蚌壳洲传承百年的规矩:横死之人必须悬棺水葬,铁链要缠足七匝,否则泡胀的尸首会变成水猴子爬上岸。
村长踩着满地螺蛳壳走来时,黄公正盯着最大那具悬棺出神。
三十年前那个雷雨夜,他亲手给堂妹翠姑缠上第七道锁链。
那具十六岁的尸体在浪头里沉浮,手腕上的绞痕紫得发亮。
"黄公,王家那瘸子后天要去深山苗寨接亲。
"村长压低声音,背后浪头恰好撞碎在礁石上,"说是用三头黑毛猪换的媳妇。
"烟斗里的火星子突然爆响,黄公看见江心漂来半片蛋壳。
那蛋壳内壁沾着层黑膜,在水涡里打着转不肯沉底。
他想起小时候偷翻族谱见过的记载:沙巴变的尸体从坟里爬出来那晚,家家户户的门槛都会淌进黑水,檐角挂的驱邪蛋壳将全部变成空壳。
"让货郎把接亲船涂满猪血。
"老祭司突然开口,惊飞了崖壁上的夜鹭,"经过鬼见愁滩时,记得往水里撒生糯米。
"村长还想问什么,却被浪声掐断了话头。
对岸深山苗寨的轮廓正在暮色里融化,隐约有芦笙声顺着水波飘来,调子悲怆得像是在哭丧。
黄公望着江心那枚越漂越远的蛋壳,忽然想起苗人传说里最可怕的那句话——沙巴变过不了水,除非活人把桥送到她脚下。
第二章·血色渡口王蹶子蹲在船头往木桨上抹猪血时,总觉得芦苇荡里藏着无数双眼睛。
腥臭的血浆顺着指缝滴进江水,顷刻被湍流撕成丝缕红绸,像极了苗寨巫婆替他合八字时割破掌心流出的血线。
"阿妹的银镯要浸满公鸡血,接亲船头得挂猪尿泡。
"老苗婆布满刺青的手指掐住他下巴,"过了鬼见愁滩若是看见水里漂鸡蛋壳,就把这包坟头土撒进她嫁衣领口。
"此刻装着坟头土的粗布包正在他怀里发烫。
船尾堆着三头黑毛猪的骨架,蛆虫从空洞的眼窝里爬进爬出——这是深山苗寨收下的聘礼。
王蹶子摸了摸左腿萎缩的筋肉,三十年前在鬼见愁滩翻船落下的残疾突然隐隐作痛。
芦笙声穿透晨雾时,新娘的剪影已在渡口站成一根青竹。
阿蔓的嫁衣红得异常暗沉,银项圈下压着七层绣满蜈蚣纹的领口。
当王蹶子伸手去扶,新娘腕间的银镯猛地硌到他虎口,那触感不像金属倒像某种滑腻的硬骨。
"阿哥当心。
"阿蔓笑着缩回手,袖口滑落瞬间露出腕骨处鸡蛋大的凸起。
王蹶子突然想起寨子里关于"骨铃人"的传闻——那些天生骨骼畸形的女子,走路时关节会发出催命的铃响。
渡船行至江心时起了浓雾。
阿蔓解下腰间绣着蜘蛛网的帕子擦汗,帕角坠着的骨铃叮咚作响。
王蹶子盯着她左臂始终蜷在胸前的姿势,终于发现异常:那截手臂自肘关节以下竟像柳条般绵软下垂,仿佛整条小臂只剩一根骨头支撑。
"给新娘子喂糖水!"船尾帮工的老汉递来陶碗。
阿蔓低头啜饮时,王蹶子看见她后颈有块铜钱大的皮肤在蠕动,细看竟是几十条首尾相衔的蜈蚣刺青。
碗底沉淀的糯米突然剧烈跳动,像有无数透明指甲在抓挠陶壁。
鬼见愁滩的浪头打上甲板时,船头悬挂的猪尿泡突然爆裂。
浓雾里飘来密密麻麻的蛋壳,每个壳内都黏着层腐烂的胎膜。
王蹶子慌忙去掏坟头土,却发现阿蔓正用畸形的左手捞起一片蛋壳,舌尖轻轻舔过内壁黑斑。
"沙巴..."老船工惊叫被浪声淹没。
阿蔓转过脸时,王蹶子看见她瞳孔缩成两道竖线,嘴角还沾着蛋壳上的霉斑。
渡船猛地倾斜,装着黑猪头骨的竹筐翻倒,三具惨白的颅骨恰好摆成个品字形,空荡荡的眼窝正对新娘嫁衣下摆。
当吊桥铁索出现在雾中时,阿蔓腕间的骨铃突然全部失声。
她踏上第七块桥板的瞬间,岩壁上三十年前翠姑的悬棺轰然坠江。
王蹶子伸手去拽新娘飘飞的腰带,却抓到她左臂衣袖——布料下空荡荡的,只有一根拇指粗的硬骨硌得他掌心发凉。
夜色降临时,蚌壳洲家家户户的门环都被系上红布。
黄公蹲在祠堂门槛上烧龟甲,裂纹蜿蜒如吊桥铁索。
火盆里突然爆出个带血的蛋壳,老祭司想起阿蔓过桥时,江面浮起的正是三十年前裹尸用的绸缎。
第三章·骨铃夜歌阿蔓蹲在灶房剥毛豆时,月光正顺着她左臂滑进陶瓮。
王蹶子隔着竹帘偷看,发现妻子剥豆的动作古怪异常——她畸形的左手像蜘蛛抱卵般蜷缩在胸前,仅用三根手指捻着豆荚,腕骨凸起处不时擦过瓮口,发出细碎的咔嗒声。
"瘸哥尝尝这个。
"阿蔓忽然转头,沾着豆腥味的手指戳到他唇边。
王蹴子被那截冷硬的指节硌得牙根发酸,这才看清她掌心躺着粒发青的豆子,豆皮下隐约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夜半他被骨铃吵醒时,发现竹床上只剩滩冰凉的汗渍。
循着叮咚声摸到后院,看见阿蔓正对着鸡窝哼苗歌。
月光给她畸形的左臂镀了层银釉,腕骨凸起处钻出根半透明的骨刺,正缓缓探向母鸡腹下温热的鸡蛋。
"阿巴鲁,阿巴鲁。
"她哼的调子让王蹶子想起苗寨送葬的哀乐。
当骨刺刺入蛋壳的瞬间,母鸡突然僵直倒地,蛋黄沿着骨刺表面的螺旋纹路被吸吮殆尽,空壳在草堆上轻轻颤动,像被踩瘪的蝉蜕。
第二天全村都在议论怪事。
铁匠家二十只母鸡诞下的蛋敲开全是腥臭的黑水,渔夫老婆晾在檐下的咸鱼肚皮鼓胀如孕妇,剖开后滚出几十颗带血丝的蛋卵。
黄公蹲在祠堂天井里烧龟甲,发现每片裂纹都指向王蹶子家的方位。
"三十年前翠姑投江那晚,井里也漂满这种血卵子。
"老祭司扒开榕树气根,露出半截刻着蜈蚣纹的断碑。
村长举着火把的手开始发抖,火光惊动了碑底洞穴里成团的盲蛇,那些无鳞的生物正疯狂吞食着破碎的蛋壳。
此刻阿蔓正在渡口浣衣。
她左臂始终保持着怪异的蜷曲姿势,捣衣杵敲击石板的节奏竟与寨子里的丧鼓分毫不差。
对岸苗寨的芦笙声乘风而来时,她突然撩起衣袖,腕骨凸起处赫然睁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
"阿姐你看!"洗衣妇的幼子突然指着水面尖叫。
浑浊的江水里浮起无数蛋壳,每个空壳里都蜷缩着条透明的小蛇。
阿蔓俯身捞起一片蛋壳,舌尖扫过内壁残留的黏液,瞳孔在阳光下收缩成两道金线。
当夜全村狗吠不止。
更夫看见阿蔓赤脚走过晒谷场,左臂软绵绵垂在身侧,腕骨凸起处不断滴落黑水。
那些水珠在月光下变成跳动的蝌蚪,顺着门缝钻进每户人家的腌菜坛子。
第二天清晨,所有泡菜缸里都飘着层蛋膜似的腐皮。
黄公在祭坛前摔碎了第七个龟甲。
裂纹组成清晰的苗文"沙巴"时,老祭司终于注意到供桌上的异样——三牲祭品的骨骼正在自行重组,猪头骨的下颌咬住羊腿骨,牛脊椎扭成吊桥铁索的形状。
香炉里积的香灰无风自动,渐渐聚成个独臂女人的轮廓。
"瘸哥,给你留了糖水蛋。
"阿蔓的笑声从灶房传来时,王蹶子正盯着碗底游动的黑影。
蛋花汤里浮着片指甲盖大的硬物,捡起来对着油灯细看,竟是半截刻着蜈蚣纹的人骨。
窗缝突然灌进阴风,油灯火苗噗地变成幽绿色,照得阿蔓腕间的骨铃泛起尸斑似的青紫。
第四章·空壳咒黄公掀开祠堂地砖时,三十年前的水腥味扑面而来。
青石板下埋着的陶瓮正在剧烈颤动,瓮口封着的狗血黄符被顶起一角,露出里面泡得发胀的蛋壳——这是当年翠姑悬棺后收集的"祸种",此刻每个壳内都传出指甲抓挠的脆响。
祠堂外跪着二十七个怀抱陶罐的妇人。
最前头的铁匠媳妇揭开罐口,黑水立刻涌出黏腻的触须缠上她手腕。
黄公用铜刀割开腐液,看见无数透明胚胎在黏液里沉浮,每个胎儿都蜷着根畸形的左臂。
"今早我家鸡窝..."渔夫老婆突然噎住,从袖袋掏出个东西。
那本该是鸡蛋的物体表面布满蛛网状血丝,对着日头一照,能看见壳内蜷缩着条指节长的小蜈蚣。
老祭司的桃木剑突然自行出鞘,剑尖直指村西头。
众人跟着追到王蹶子家后院时,正撞见阿蔓在晾晒染血的襁褓。
她畸形的左臂像绞绳般缠着婴儿,腕骨凸起处顶起层薄皮,随婴儿啼哭显露出尺骨的轮廓——或者说,本该是尺骨的位置空无一物。
"借娃娃暖暖手。
"阿蔓笑着把婴儿递给铁匠媳妇。
当夜那孩子胸口浮现出蜈蚣状淤青,喝下的奶水全从毛孔渗出黑浆。
更骇人的是婴孩左臂开始反向弯曲,肘关节发出竹节拔高时的噼啪声。
黎明前全村井水突然沸腾。
黄公带人挖开古井底的淤泥,掘出七具缠满水草的骸骨。
这些三十年前水猴子的遗骨左臂清一色缺失尺骨,胸腔里塞满未孵化的蛋壳。
老祭司蘸着尸油在井壁描摹镇魂符时,听见头顶传来骨铃细响——阿蔓正抱着洗衣盆站在晨雾里,左臂衣袖被风吹得紧贴皮肤,显露出桡骨末端尖锐的骨刺。
"瘸哥说井水养人。
"她弯腰打水的姿势让脊椎凸起成诡异的弧度,腕骨擦过井沿时刮下一片带血的青苔。
黄公看见她投下的影子在朝阳里裂成三截,中间那段分明是长着鳞片的蛇尾。
当日下午,全岛最后一只母鸡在众目睽睽下炸成血雾。
漫天飞羽中坠下个完整的蛋壳,壳内壁用血画着苗文"偿命"。
王蹶子缩在墙角发抖,怀里紧搂着从苗寨带回的聘礼箱,箱底那包坟头土不知何时已变成猩红的齑粉。
夜色降临时,阿蔓开始挨家挨户送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