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不是雨水浸透外卖制服后那种粘腻的湿冷,而是一种更干硬、更硌人的凉,贴着王大壮的脸颊。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泥水里,一点点往上浮,每一次挣扎都搅动起沉重的疲惫和陌生的酸痛。鼻腔里充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干燥的尘土,陈年木头腐朽的微甜,某种劣质油脂燃烧后的呛人余烬,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酸馊,像是食物放坏了很久很久。
胃里猛地一阵痉挛,尖锐的抽痛狠狠刺穿了混沌。饿。不是现代都市里加班错过饭点那种带着烦躁的空虚,而是仿佛整个腹腔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拧转,掏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火辣辣的灼烧感和令人眩晕的虚弱。
“唔……”一声压抑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眼皮重若千斤,王大壮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昏黄,摇曳。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一盏小小的油灯搁在坑坑洼洼的泥土地上,豆大的火苗被不知哪里钻进来的冷风吹得东倒西歪,在低矮、糊着破旧黄泥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屋顶是黑的,不是现代吊顶的白,是深沉的、被烟熏火燎了不知多少年的乌黑,几根歪斜的粗木梁横亘其上,仿佛随时会压下来。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微弱的光线下缓缓沉浮。
这绝不是他那间虽然狭小但好歹有空调有Wi-Fi的出租屋。
怎么回事?最后一个清晰的记忆碎片猛地撞入脑海——倾盆大雨,城市街道变成了浑浊的河流。他骑着那辆旧电驴,为了抢一个超时的单子,车轮在湿滑的路面上猛地打滑失控……然后是失重,冰冷的污水瞬间淹没口鼻,带着下水道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恶臭……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掉下水道了?被冲走了?这是哪儿?下水道尽头通古代了?
“娘……娘您醒了?”一个怯生生、带着浓重哭腔的女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王大壮浑身一僵,脖子僵硬地、一点点地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一个年轻女人蜷缩在土炕的另一头,离油灯的光晕远一些,整个人几乎融在阴影里。她穿着一身灰扑扑、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枯黄的头发勉强用一根木簪挽着,脸色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像一具蒙着皮的骷髅架子。此刻,她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正惊恐万分地看着自己,身体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
娘?王大壮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开口问“你谁啊”,喉咙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干得冒烟。
“娘,您…您别动气,”女人被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炕沿,动作快得惊人,却透着一种长期营养不良的虚浮。她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地上,头埋得低低的,肩膀缩着,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求您了娘,再…再缓两天,就两天!大柱他…他明儿个一准儿能去镇上找到活计,换了粮食回来!求您别把小花…别把小花送走!她才三岁啊娘!”
女人语无伦次地哀求着,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那绝望的哭腔像钝刀子割在王大壮的心上。
王大壮彻底懵了。娘?大柱?小花?送走?这都什么跟什么?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动作牵扯到身体各处,又是一阵难言的酸胀和疼痛,尤其这身体,沉重、僵硬,完全不是他那具二十多岁、常年跑外卖锻炼出来的精干身体的感觉。
就在这时,另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女人身后的阴影里蹭了出来。那是个同样瘦得不成样子的小女孩,大概也就三四岁,穿着一件明显大了许多、同样布满补丁的灰布褂子,赤着一双沾满泥灰的小脚丫。她怯生生地躲在她娘身后,只露出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惊恐地看着炕上的人,小嘴瘪着,想哭又不敢哭出声。
孩子……王大壮心里猛地一揪。那深陷的眼窝,突出的颧骨,细得像麻杆一样的胳膊……饿的,都是饿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瞬间冲散了最初的茫然和恐惧。这该死的世道!
“娘,您…您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女人见他没像往常一样暴怒咒骂,胆子似乎稍稍大了一丁点,依旧跪着,手脚并用地挪到炕边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旁。碗里是半碗浑浊的水,水底沉着一些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碎屑。女人双手捧着碗,颤巍巍地递过来,眼神里全是乞求和恐惧。
王大壮看着那碗浑浊的“水”,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下意识地想推开,抬起手——
视线凝固在自己的手上。
那是一只怎样的手?皮肤松弛,布满深褐色、蛛网般的皱纹,像枯死的树皮。指甲缝里嵌着黑黑的污垢,指关节粗大变形。这绝不是王大壮那双虽然粗糙但年轻有力的手!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身上盖着一床又硬又薄的破棉絮,透过缝隙,能看到里面穿着一件同样灰扑扑、打着补丁的古代样式斜襟粗布褂子。
一个恐怖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松弛的皮肤,深刻的皱纹,干瘪的嘴唇,还有……颌下没有胡须!
女的?还是个老太太?!
“镜子……镜子!”王大壮终于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变了调的字,声音苍老而陌生,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女人显然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弄懵了,愣了一下,随即惊恐地四下张望:“镜…镜子?娘,咱家…咱家哪有铜镜啊……”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成了蚊子哼哼,身体又开始抖。
没有镜子。但王大壮的心已经沉到了冰冷的谷底。这具身体的感觉,这双手,这声音,还有那女人恐惧的眼神和那声“娘”……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法逃避的结论,像巨石一样砸在他的意识里:他,王大壮,二十一世纪底层外卖小哥,掉个下水道,没死成,反而……变成了一个古代灾荒年的刻薄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