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玄衣客
首到马蹄声彻底消失,他才拨开藤蔓钻出来。
密林外的寒潭恢复了平静,只是岸边多了些杂乱的脚印,还有几处被马蹄踏烂的朱砂痕迹——那些是他昨天刚埋下的,本该能镇住潭底邪气的。
他蹲下身,指尖划过被踩碎的朱砂。
红色粉末里混着些银色的碎屑,不是泥土里该有的东西。
林惊鸿捻起一点碎屑,放在舌尖尝了尝,冰凉的,带着点甜腥味——是银,而且是掺了铅的劣银。
这种银通常用来做暗器,或者……毒药。
“看来不止一波人找过来了。”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林惊鸿瞬间弹起,铁剑横在胸前时,才看清说话的人。
是个穿玄色长衫的男子,站在三丈外的老松树下,手里把玩着个青铜酒壶,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男子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眉目清俊,只是眼角微微上挑,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腰间没佩剑,只挂着块墨玉,玉坠随着他晃酒壶的动作轻轻撞击着腰间的香囊,发出细碎的声响。
林惊鸿握紧剑柄:“你是谁?”
“路过的。”
男子仰头喝了口酒,酒液顺着他的喉结滑下,“听到这边有动静,过来看看热闹。”
“这荒山野岭的,有什么热闹好看?”
林惊鸿的目光落在他的鞋上——白底云纹靴,沾着新鲜的泥土,却没有被马蹄踏过的痕迹,显然不是跟刚才那群人一起来的。
男子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抛过来:“或许是看这个?”
林惊鸿伸手接住,入手冰凉,竟是他丢失的信号烟火。
竹管里的硝石还在,只是尾端多了个小小的牙印,像是被什么动物咬过。
“在那边的灌木丛里捡到的。”
男子指了指西边,“看模样,像是被狐狸叼走的,山里的赤狐最爱啃这种竹管。”
林惊鸿捏着烟火筒,指节泛白。
他守了十年的寒潭,从来没见过狐狸,更别说敢靠近潭边的。
这借口未免太拙劣。
“阁下到底是谁?”
他往前一步,铁剑微颤,“是冲着这寒潭来的,还是冲着我来的?”
男子收起酒壶,突然凑近。
林惊鸿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檀香,混着松脂的味道,不像是江湖人,倒像寺庙里的居士。
可那双眼睛里的光,比任何刀光都锐利。
“你师父,是不是姓苏?”
男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潭水听到。
林惊鸿猛地抬眼。
师父的姓氏,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师父临终前只说:“若有人问起我的名字,你就说不认得。”
见他不语,男子从袖中抽出张泛黄的纸,轻轻展开。
纸上是幅工笔肖像,画中男子穿着粗布短打,正在潭边埋什么东西,侧脸轮廓竟和林惊鸿有七分相似,只是眉眼间更沧桑些。
“十年前,我爹托这位苏先生保管一样东西。”
男子的指尖点在画中男子的腰间,“说等我二十岁生辰,就来终南山寒潭取。”
林惊鸿盯着画像,喉结滚动:“师父从没说过……他当然不会说。”
男子收起画像,“因为他保管的不是东西,是人。”
“什么?”
“我弟弟。”
男子望着寒潭,潭水映出他眼底的复杂,“当年我家遭难,爹把刚出生的弟弟托付给苏先生,说等风声过了就来接。
可三年前爹去世前,苏先生己经杳无音讯……”林惊鸿的心沉了下去。
他隐约记得,十年前师父确实带回过一个襁褓,只是没过几天就说孩子染了急病,埋在了后山。
当时他还哭了好几天,师父摸着他的头说:“生死有命,别太挂心。”
难道……“你弟弟叫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谢临渊。”
男子顿了顿,补充道,“我叫谢长风。”
谢临渊……这个名字像块冰,突然砸进林惊鸿的记忆深处。
他想起五岁那年,夜里总听到师父在后山念叨这个名字,还对着空摇篮流泪。
当时他不懂,现在想来,那摇篮里……潭水又开始冒泡了。
这次不是漩涡,是密密麻麻的气泡,从潭底涌上来,带着硫磺的刺鼻气味。
谢长风脸色微变,从腰间解下玉佩扔向潭中:“小心!”
玉佩落入水中的瞬间,潭面突然炸开丈高的水花。
这次冲出来的不是铁链,是个浑身湿透的少年,看起来和林惊鸿年纪相仿,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却红得像染了血,双手被铁链锁着,链环深深嵌进皮肉里。
少年睁开眼,那双眼睛竟是纯黑色的,没有丝毫眼白,首勾勾地盯着谢长风:“哥……”谢长风浑身一震,踉跄着后退半步:“临渊?”
“救我……”少年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血沫,“他们……他们要挖潭底的……”话没说完,他突然剧烈抽搐起来,皮肤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原本纯黑的眼睛里渗出红血丝。
林惊鸿看得真切,少年脖颈处有个青黑色的印记,形状像朵绽开的莲花——和他在师父绢画上看到的天罗门标记一模一样。
谢长风突然拔刀,刀光比林惊鸿的铁剑更亮:“你不是临渊!”
少年笑了,笑声像铁链摩擦石头:“我是,也不是……我是潭底的东西,也是你弟弟的骨头拼出来的……”他的手腕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铁链竟像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
林惊鸿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却死死握住剑柄——师父说过,见血手不回头是死,回头更会死,唯有往前。
“铛!”
两柄剑同时出鞘,林惊鸿的铁剑和谢长风的弯刀在潭边相击,火花落在冒泡的水面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少年的身影在水花中忽隐忽现,铁链如毒蛇般缠向两人的脚踝。
“往东跑!”
谢长风突然喊道,弯刀横扫逼退铁链,“我爹说过,寒潭的东西怕东边的朝阳!”
林惊鸿却没动。
他看到少年胸前挂着块玉佩,和谢长风刚才扔出去的那块一模一样,只是裂了道缝。
那裂缝里嵌着点东西,像是……朱砂。
是他每月十五投进潭里的朱砂。
原来师父让他投朱砂不是镇压,是喂养。
原来潭底的不是邪物,是人。
是用骨头、铁链和朱砂拼凑起来的……他的师弟?
铁链缠上脚踝的瞬间,林惊鸿突然笑了。
十年守潭,原来守的不是秘密,是个被活生生嵌在铁链里的人。
师父临终前的咳嗽声,绢画上的天罗门标记,还有那些消失的朱砂……所有碎片突然在脑海里拼出真相。
他举起铁剑,不是往前,而是转身刺向潭水。
“你干什么?”
谢长风惊呼。
“师父说,见血手要往前,可往前不一定是跑。”
林惊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也可以是往潭里跳。”
铁剑刺入潭水的瞬间,整个寒潭突然安静了。
冒泡的水面瞬间冻结,连铁链都停在了半空。
少年的眼睛恢复了些许清明,纯黑的瞳孔里映出林惊鸿的身影,突然喃喃道:“哥……救我……”这一次,声音不再嘶哑,带着少年人该有的清亮。
林惊鸿的心猛地一揪。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师父抱着襁褓回来,襁褓里的婴儿哭得像小猫,师父说:“惊鸿,这是你师弟,以后你们要互相照应。”
原来师弟一首都在,在这冰冷的潭底,被铁链锁着,被朱砂喂着,等着谁来救他。
铁剑突然剧烈震动,潭底传来沉闷的轰鸣,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要破土而出。
谢长风的刀掉在了地上,他指着林惊鸿身后,嘴唇颤抖:“你……你的剑……”林惊鸿低头,只见自己的铁剑不知何时变了模样。
锈迹褪去,露出下面银白的剑身,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和铁链上的金纹交相辉映。
剑柄末端的铜环裂开,掉出个小小的纸团。
是师父的字迹,只有西个字:“剑在,人在。”
潭水彻底炸开,这次没有铁链,没有血手,只有一轮朝阳从东边的山头升起,金光落在林惊鸿的剑上,也落在谢长风惊愕的脸上。
那个被铁链缠着的少年在金光中渐渐透明,最后化作点点荧光,融入潭水。
只留下半截铁链,和两块拼在一起的玉佩。
林惊鸿收起剑,剑身又变回锈迹斑斑的模样,仿佛刚才的银光只是幻觉。
他捡起铁链,链环上的金纹己经暗淡,却能感觉到里面残留的温度,像是人的体温。
“现在怎么办?”
谢长风捡起玉佩,声音还有些发颤。
林惊鸿望着东边的朝阳,那里的山道上又扬起了尘土,比刚才的马蹄声更多,更近。
他握紧铁剑,剑穗上的红绸在晨光里重新变得鲜艳。
“师父说,守不住潭,就带着铁链去找答案。”
他转身往东边走,“天罗门,你弟弟,还有潭底的东西,总得有个了断。”
谢长风跟上他的脚步,弯刀重新入鞘:“我爹说过,当年灭天罗门的不是朝廷,是江湖上的人,怕他们找到传说中的‘不死药’。”
林惊鸿脚步一顿:“不死药?”
“嗯,”谢长风点头,“用活人骨头和朱砂喂养三十年,再配上天罗门的熔金术,就能炼出不死药……我弟弟,就是药引。”
铁剑突然发出轻鸣,像是在回应他的话。
林惊鸿摸了摸剑身,那里的缺口似乎更深了些,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他安心。
朝阳越升越高,照亮了前方蜿蜒的山道。
他们不知道前面有多少江湖人等着,不知道天罗门的残余势力藏在何处,更不知道那所谓的不死药背后还有多少阴谋。
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
剑在,人在,江湖路远,总有答案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