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玉米秆被吹得噼啪作响,像是无数支干裂的喉咙在嘶吼;晒谷场的木桩结着薄霜,被晨露浸得发黑,上面还留着昨夜岗哨的枪托印。
李亚梅刚结束晨射,枪膛里的余热在掌心迅速冷却,她把刚采的野菊花塞进挎包——母亲笔记里说这能明目,想给熬了半宿地图的赵刚泡碗茶。
靠近祠堂后墙时,风里突然滚来两句对话,像两块冰碴子扎进耳朵。
“……西北坡老周的岗哨,后半夜准醉得像滩泥……” 是炊事员老王的粗嗓子,带着平时给她烤红薯时没有的狠劲。
另一个声音裹着生硬的卷舌音,每个字都像被砂纸磨过:“祠堂的暗道……你带路,皇军的刺刀……不扎听话人。”
李亚梅的脚像钉在了地上,野菊花从挎包缝隙漏出来,在冻土上摔成碎瓣。
那卷舌音的主人,是村口那个挑着货郎担的矮个子——他说自己收山货,可问起“酸枣岭”时,却指着反方向说“去过三次”。
墙缝里,月光正照在老王递过去的麻纸上,“祠堂布防图”五个歪字被风掀得发抖。
“和尚!”
她转身撞见扛着步枪的和尚,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玉米叶,“老王和货郎要反水!
货郎是鬼子,他俩要偷着摸进暗道!”
和尚的光头“噌”地红了,扛起她就往祠堂冲,粗嗓门在山谷里炸开:“团长!
老王那狗东西通敌了——!”
祠堂里,李云龙正用烟锅敲着地图上的“赵家峪”三个字,楚云飞的副官田伯君刚给铜壶续上水。
“啥?”
李云龙把烟锅往桌角一磕,火星溅在“西北坡”三个字上,“老王敢反?”
田伯君推了推眼镜,起身时手指在背后飞快地勾了三下——那手势,李亚梅昨天在货郎问路时见过,当时他指着村口老槐树,也是这么勾的。
“田参谋的手势!”
她话音未落,村口的狗突然疯了似的狂吠,紧接着是“哐当”一声——那是岗哨的铜锣被撞翻了!
货郎带着十几个鬼子己经摸进了村,老王举着砍刀在前面引路,刀上还沾着刚砍倒的哨兵血:“这边!
暗道在磨盘底下!”
枪声瞬间撕破了村子的皮囊。
段鹏抱着机枪在碾盘后嘶吼,子弹扫得鬼子脚下的碎石乱蹦;赵奎趴在老槐树上,狙击枪的枪声像闷雷滚过山谷,每响一声,就有个鬼子像被砍倒的玉米秆似的栽下去。
和尚一脚踹翻扑来的鬼子,反手将货郎按在石碾上,货郎的货郎担摔在地上,滚出的哪是什么山货,全是上了膛的南部十西式手枪。
“八嘎!”
货郎在石碾上挣扎,日语混着蹩脚中文泼出来,“我是……良民……” 李亚梅踩着满地弹壳冲过去,蹲在他面前,东京腔的日语像淬了冰:“特高课的‘山雀’,1937年在平型关丢了左耳,对吧?
你货郎担里的手枪,保险栓上还刻着你的编号‘73’。”
货郎的脸“唰”地白了,喉咙里发出困兽似的呜咽。
旁边刚用刺刀挑翻两个鬼子的霍然,枪尖还滴着血,听见这话突然愣住,刺刀“当啷”掉在地上:“这东京腔……你咋说得比鬼子还地道?”
他的绑腿被弹片划开个口子,血正顺着小腿往草鞋里渗,却顾不上擦,首勾勾盯着李亚梅。
“是……是田君……” 货郎的牙在打颤,“他给的布防图……说事成让我当维持会副会长……田君?”
李亚梅猛地回头,祠堂方向突然传来电台的滴滴声。
她扑过去时,正撞见田伯君对着电台嘶吼日语:“货郎失手!
请求航空兵炸平祠堂——!”
他手里的发报机电键还在发烫,旁边扔着件脱下来的国军制服,里面竟穿着日军的卡其色衬衣。
“田伯君!”
楚云飞的声音像炸雷,他刚用驳壳枪打翻两个偷袭的鬼子,枪管还冒着烟,“我楚云飞瞎了眼,竟养了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田伯君想摸枪,却被段鹏一脚踩住手腕,金丝眼镜碎在地上,镜片里映出他扭曲的脸。
审讯室的油灯被风吹得摇晃,货郎看着李亚梅摊开的母亲笔记,终于瘫了。
“田伯君……半年前就通了皇军……” 他的指甲抠着砖地,“他说楚云飞看不起他的‘文弱’,不如跟着皇军……他给我的暗道图,连哪块石头能撬动都标着……”李亚梅翻译时,窗外传来战士们清理战场的声响——有人在拖鬼子的尸体,有人在给受伤的老乡包扎,赵奎正蹲在老槐树下,用刺刀撬开货郎手枪上的编号,嘴里骂着“***的”。
李云龙拍着楚云飞的肩,酒葫芦递过去:“楚兄,这趟不亏,揪出俩内鬼,比打场胜仗值!”
月光漫进祠堂时,李亚梅在母亲笔记的扉页写下:“日语不是鬼子的专利,就像这双手,既能握枪打鬼子,也能拿听诊器救人。”
楚云飞把《谍报术》放在她手边,指腹蹭过书皮上的烫金字:“丫头,下次再听见鬼子的暗号,不用客气,首接崩了——这才是你的母语该干的事。”
远处的山坳里,最后一声枪响被风吹散。
李亚梅摸了摸腰间的小马枪,枪托缠着她缝的棉布,上面绣的“梅”字被硝烟熏得发灰。
她知道,赵家峪的夜还长,但只要玉米秆还在风中站着,只要枪膛里还有子弹,这烽火就灭不了——就像她心里那点光,从米缸里爬出来时就亮着,现在,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