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抄家雨，不是落下来的，是砸下来的。豆大的雨点砸在苏府门前的青石阶上，
溅起浑浊的水花，又迅速汇成污浊的细流，蜿蜒着，卷着被打落的残花和零碎纸屑，
漫过门槛，渗入府内。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雨水浇湿泥土的土腥，
被粗暴扯落、踩踏在地的喜庆红绸散发出的陈旧染料味，
还有一种更沉、更冷、更令人窒息的铁锈味。
那是抄家官兵身上冰冷的甲胄和腰刀散发出的气息。苏晚站在抄家风暴的旋涡边缘，
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被狂风骤雨狠狠抽打却不肯倒下的翠竹。
身上那件为了今日特意新裁的芙蓉色云锦褙子，此刻被雨水浸透了大半，沉甸甸地贴在身上，
勾勒出过于单薄的轮廓，鲜艳的芙蓉色在雨水的浸泡下，洇成一片片狼狈的深红暗紫，
如同凝固的血污。冰凉的雨水顺着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淌下来，
滑过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流过紧抿的、失去所有弧度的唇线，
最终滴落在同样冰冷的地面上。府内早已不复片刻前的喧闹。精心准备的喜乐宴席杯盘狼藉，
桌椅翻倒。穿着皂衣、神情漠然的官兵如同沉默而高效的工蚁，
粗鲁地翻检、登记、搬抬着苏家几代积攒下的珍玩器物。
父亲的怒吼和母亲的啜泣被淹没在翻箱倒柜的哐当声和兵士们生硬的呼喝里。红绸，
那些不久前还张扬地挂在梁上、廊下的红绸，此刻被扯得七零八落，有的被踩在泥水里，
有的挂在翻倒的花架上，在风雨中无力地飘荡，像一道道淌血的伤口。一个身影，
就在这片混乱与凄惶中，跌跌撞撞地穿过雨帘和狼藉的庭院，直冲到苏晚面前。是谢明允。
他跑得太急，崭新的青色直裰下摆溅满了泥点，紧紧裹在他身上，显得他愈发瘦削单薄。
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几缕狼狈地贴在苍白的额角。他胸口剧烈起伏，喘着气，
眼睛死死盯着苏晚，那眼神里有苏晚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惊惶，焦灼，
还有一种急于切割的决绝。“苏晚！”他的声音被雨声和府内的嘈杂切割得破碎，
却又异常尖锐地刺入她的耳膜。他猛地伸出手，
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过、却依旧被雨水洇湿了边角的小小纸卷，
被他近乎粗鲁地塞进苏晚垂在身侧、冰冷僵硬的手里。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纸卷，
苏晚像是被烫了一下，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那曾经保养得宜、如今却沾了泥水的指尖，正按在那油纸包裹上。
她甚至没有去拆那层薄薄的、象征性的保护，指尖用力，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直接刺破了油纸，捏住了里面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更为洁白也更冰冷的纸。展开。
“休书”二字，墨迹浓重，力透纸背，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呼吸。
“……苏氏晚娘，性情骄纵，不敬尊长，无所出……今苏府获罪于天，
恐累及吾身……特立此休书，任其改嫁，永无争执……”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每一个字，
都冰冷彻骨。苏晚的目光，从那些足以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罪名，缓缓移开，
最终落在那落款处。熟悉的笔迹，她曾无数次看他伏案苦读，看他写下锦绣文章，
看他为她描摹花样子……此刻，这同样的笔迹，一笔一划，写下了“谢明允”三个字。
她捏着休书的手指，猛地收紧！脆弱的宣纸在巨大的力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边缘瞬间皱缩、变形。尖利的指甲深深嵌进纸页，几乎要刺穿它。
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与休书那刺目的白纸形成一种绝望的对比。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又被她用尽全身力气，
连同那几乎要撕裂胸膛的剧痛，狠狠咽了回去。她终于抬起头，看向几步之外的男人。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却又仿佛将那男人的身影和表情冲刷得异常清晰。他站在几步之外，
隔着密集的雨帘，脸上是惊魂未定后的惨白，嘴唇微微哆嗦着，眼神躲闪，
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后的、急于撇清的狼狈。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目光飘忽地落在她手中的休书上，仿佛那才是他唯一关注的重点。“苏晚……”他又开口，
声音干涩发紧，像钝刀在砂石上磨，“你……你怨不得我！你们苏家……这是谋逆！
是抄家灭族的大祸！我……我只是个读书人，寒窗十载，我不能……不能就这样被拖下水！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像是要为自己接下来的话积蓄勇气，或者寻找一个更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的目光短暂地掠过苏府内被官兵粗暴对待的景象，掠过远处父母绝望的身影，
最后又落回苏晚那张在雨中毫无表情的脸上。
一丝扭曲的、混杂着怨恨和自辩的神情爬上他的嘴角。2 休书之辱“还有……还有你！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控诉意味，“你太强势了！苏晚！从成亲那日起，
你就处处压我一头！你的嫁妆，你的家世，你的颐指气使……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谢明允堂堂七尺男儿，在你苏家面前，在你苏晚面前，何曾有过半分尊严？
像个……像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从未……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夫妻之情！”最后那几个字，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试图用音量掩盖内心的虚弱。雨点噼啪作响，
砸在青石上，砸在翻倒的花盆上，砸在苏晚湿透的肩头。谢明允吼出的每一个字，
都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苏晚的耳朵里，顺着血脉一路冻僵她的四肢百骸。强势？
压他一头？寄人篱下？从未有过夫妻之情？那些她不顾父母劝阻，
执意下嫁时的场景；那些他深夜苦读，
她默默添灯拨炭、温言软语的画面；那些他为前程忧心，
她动用苏家关系为他铺路打点的过往……一瞬间，全都被这冰冷的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只剩下眼前这张写满恐惧、自私和急于撇清的脸。心口那块被强行压下去的滚烫灼痛，
猛地炸开了！比刚才更猛烈，更汹涌，带着毁灭一切的腥甜气息。苏晚捏着休书的手，
因为极致的用力而剧烈颤抖起来。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指骨发出的细微咯吱声。
那张写着“休书”的纸，在她掌心被揉捏、蹂躏，像一团肮脏的抹布。
“呵……”一声极低、极冷的笑，从她紧抿的唇缝里溢出。在嘈杂的雨声和官兵的呼喝声中，
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无形的冰棱，瞬间刺穿了谢明允虚张声势的控诉。
谢明允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怨毒和自辩僵住了，转为一丝惊疑不定的茫然。
苏晚没有看他。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自己手中那张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休书上。然后，
在谢明允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周遭混乱的雨幕中，她动了。双手猛地抓住休书的两端，
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两边狠狠一撕！“嗤啦——！”刺耳的裂帛声，尖锐地穿透雨幕。
宣纸碎裂的声音干脆而决绝，像一道惊雷劈在谢明允耳边。他愕然地看着，
那张代表着他彻底切割、保全身家性命的凭证，在苏晚那双苍白却充满爆发力的手中，
瞬间被撕成两片。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苏晚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
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冷静和狠戾，将那两片纸再次叠在一起，又一次狠狠撕开！嗤啦！四片！
嗤啦！八片！嗤啦！嗤啦！嗤啦！3 撕碎休书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
纤细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每一次撕扯都带着要将整个世界都毁灭的决绝。
脆弱的宣纸在她指间化作漫天翻飞的白色碎屑，如同被狂风骤然卷起的、不合时宜的纸钱，
在冰冷的雨幕中无助地飘散、打旋。谢明允彻底呆住了，像一尊被雨水浇透的泥塑木雕，
张着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眼睁睁看着那些象征着他“自由”的碎片，
在苏晚面前飞舞、坠落。就在他以为这疯狂的撕扯将要结束时，苏晚的动作停住了。
她的手上，只剩下一小把被雨水浸湿、边缘毛糙的白色纸屑。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手。
谢明允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以为她要将这最后的耻辱狠狠砸向自己。然而，苏晚的手，
却在半空中顿住了。她低下了头，
目光落在掌心那一小团湿漉漉的、代表着被彻底否定和抛弃的白色纸屑上。
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滴落，砸在那些纸屑上。然后，在谢明允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苏晚抬起了另一只手。她没有将纸屑砸向他，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
用那只同样冰冷的手，捻起一小撮湿透的纸屑。接着，
她做了一个让谢明允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动作。她张开了嘴。苍白、紧抿的唇线开启，
露出里面同样失去血色的牙齿。她捻着那撮纸屑的手指，
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将它们送进了自己的口中。咀嚼。
冰冷的、带着墨臭和纸浆味道的湿纸团，混杂着冰冷的雨水，
在她口中被牙齿用力地碾磨、撕扯。她的腮帮微微鼓起，下颌骨因为用力而绷出清晰的线条。
眼神空洞地越过谢明允的肩膀，望向苏府深处那片被官兵践踏的狼藉，
望向父母被粗暴推搡的绝望身影。没有表情。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和死寂。吞咽。喉头滚动了一下，
带着一种强行扼杀所有翻涌情绪的决绝，将那一团耻辱、背叛和绝望的混合物，
狠狠地、彻底地咽了下去。仿佛咽下的不是纸屑，而是她过去所有痴心错付的岁月，
是她曾对这个男人、对这桩婚姻抱有的最后一丝温存。
谢明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踉跄着后退一步，
脸色惨白如鬼，指着苏晚，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苏晚咽下了最后一点纸屑。她终于抬起眼，
目光重新落在谢明允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的脸上。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面容，
那双曾经明丽、此刻却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谢明允仓皇失措的影子。
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死寂的虚无。她看着他，
如同看着路边一块被雨水冲刷的、肮脏的石头。然后，她微微启唇，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每一个字都像冰锥，
狠狠凿进谢明允的心脏：“谢明允……”“今日之辱，如刀刻骨。
”“他朝重逢……”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双冰封的眸子深处，
骤然掠过一丝足以焚毁一切的幽暗火光，转瞬即逝，却比任何诅咒都更令人心胆俱裂。“滚。
”一个冰冷的字，像淬了毒的箭镞，从她齿缝间迸出。谢明允浑身剧烈一颤，
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最后看了一眼苏晚那张毫无人气的脸，
那深不见底的冰冷眼神，巨大的恐惧彻底攫住了他。他再也无法忍受，
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惊喘，猛地转身，像身后有恶鬼追赶，
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茫茫雨幕之中，瞬间被灰暗的雨帘吞噬，消失不见。
4 流放之路冰冷的雨丝抽打在脸上，带来麻木的刺痛。苏晚挺直的脊背，
在谢明允消失于雨幕的刹那，终于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像一棵被蛀空了树心的老树，
在狂风中摇摇欲坠。那口强咽下去的纸屑，混杂着冰冷的雨水和浓重的墨腥，
在胃里凝成一块寒冰，又化作无数细小的冰刃，在她五脏六腑间疯狂地搅动。
“噗——”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猩红的血点溅落在脚下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迅速被雨水冲开、稀释，
晕染成一片淡粉色的污迹，如同被随意丢弃的残破花瓣。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在口鼻间弥漫开，
压过了雨水的气息。身体里的力气仿佛也随着这口血被彻底抽干，双膝一软，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小姐——！”一声凄厉的哭喊撕破雨幕，带着破音的绝望。
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旁边狼藉的花架后扑了出来，抢在苏晚的身体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前，
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垫在了下面。是她的贴身丫鬟，小莲。小丫头脸上糊满了泪水和雨水，
嘴唇咬得发白，死死抱住苏晚瘫软的身子。“小姐！小姐你撑住啊！
”小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苏晚湿透的鬓角，
…老爷夫人……老爷夫人还在那边……”苏晚的意识在剧烈的眩晕和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浮沉。
小莲的哭喊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透过雨帘，
艰难地投向府邸深处。几个披着蓑衣、神情冷漠如铁的官兵，正粗暴地推搡着父亲苏秉谦。
父亲昔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乱下来，粘在布满怒容和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上，
象征官身的锦袍被扯得歪斜凌乱。他似乎在厉声斥责着什么，
但声音完全被雨声和周围兵士的呼喝淹没。一个官兵不耐烦地狠狠推了他一把，
年迈的父亲一个趔趄，几乎栽倒在泥水里。母亲沈氏被两个健壮的仆妇死死架着胳膊，
她发髻散乱，珠钗歪斜，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望着苏晚倒下的方向，
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乎在呼唤她的名字，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任由人拖着往门外走。“爹……娘……”苏晚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挣扎着想爬起来，
想冲过去。可身体软得像一滩泥，每一次试图用力，
都引来脏腑深处更剧烈的绞痛和翻涌的血气。冰冷的雨水无情地灌进她的口鼻，
呛得她剧烈咳嗽，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溢出。“带走！都带走！磨蹭什么！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按着腰刀，站在廊下不耐烦地呵斥，
冰冷的眼神扫过地上狼狈的主仆二人，如同看两件待处理的垃圾。
两个身材粗壮的兵卒大步走了过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执行命令的漠然。
他们毫不怜惜地一把推开死死抱着苏晚的小莲。小莲被推得跌坐在地，发出一声痛呼。
粗糙、冰冷、带着铁甲寒意的大手，像铁钳一样分别抓住了苏晚的双臂。那力道极大，
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粗暴地将她从冰冷湿滑的地面上拖拽起来。双脚离地，
虚软的身体像一片破败的叶子被拎起，随即又被重重掼在地上。“呃！”剧痛让她眼前发黑，
几乎再次晕厥。“小姐！”小莲哭喊着想扑过来，却被另一个兵卒一脚踹开。“老实点！
再啰嗦连你一起捆了！”兵卒恶声恶气地吼道。苏晚被拖拽着，踉跄前行。
湿透的沉重裙裾缠在脚上，每一次迈步都异常艰难。冰凉的雨水不断冲刷着她的脸，
混合着嘴角不断溢出的血丝。
一地的珍玩碎片、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红绸……这些不久前还属于她、属于苏家的繁华象征，
此刻都成了这场浩劫冰冷而刺目的注脚。经过中庭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时，
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所及，树冠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鸟巢映入眼帘。风雨太大，
鸟巢在枝头剧烈地摇晃着，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被甩了出来，发出微弱凄厉的哀鸣，
直直地朝着地面坠落。就在雏鸟即将摔在坚硬的青石上粉身碎骨的瞬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