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没拉严,一道金红色的光斜斜切进来,落在床脚的地毯上,像条融化的金子。
她蜷缩在床角,身上的衬衫早己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布料在昨夜的拉扯中磨出毛边,肩膀处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勉强遮住要害。
后背的钝痛混着锁骨处的酸胀,像潮水似的一阵阵涌来,每动一下都像有细针在骨头缝里钻。
傅斯年不在房间里。
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空着,杯底残留着一点安眠药的白色粉末——是他昨夜逼她喝的,说“安分点,别吵”。
衣帽间的门半掩着,里面挂着他的黑色西装,袖口还沾着几根她的长发,像蛛丝一样刺目。
这个认知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却又迅速被更深的空洞填满。
她慢慢坐起身,赤脚踩在天鹅绒地毯上,绒毛蹭过脚踝的红痕,带来一阵微弱的痒意。
走到窗边时,楼下花园里的动静撞进眼里——几个佣人正低着头清理积水,其中一个穿蓝布围裙的女佣手里拎着的黑色垃圾袋里,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
那是她的手链。
父亲送她的成年礼,红绳是他跑遍五条老街才找到的陈年棉线,里面裹着一小截桃木,是从老宅院里那棵百年桃树上截的。
他说:“晚晚,戴着它,能辟邪挡灾。”
苏晚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疯了似的冲下楼,赤着的脚踩在旋转楼梯的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
客厅里空无一人,巨大的水晶灯折射着窗外的天光,亮得晃眼。
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消毒水味,那是傅斯年惯用的味道——他总说她身上有股“穷酸气”,每天都让佣人用消毒水擦她碰过的所有东西。
“我的手链呢?”
她抓住一个正擦黄铜烛台的女佣,那女孩看着不过十六七岁,手一抖,烛台“哐当”撞在茶几上,发出刺耳的响。
苏晚的声音因为太久没好好说话而沙哑,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女佣的胳膊里,“你们扔掉的那个红绳手链,在哪里?”
女佣被她吓白了脸,眼眶瞬间红了,怯生生地指了指通往后山的后门:“傅先生……傅先生早上来查房,看见您枕头底下的绳子,说……说您房间里没用的东西,都让扔到后山的垃圾场了。”
后山垃圾场。
那地方在别墅围墙外两公里处,是专门堆放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的,常年弥漫着腐臭。
苏晚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后门,晨露打湿了她的脚踝,凉得像冰。
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深褐色的泥浆裹着枯黄的落叶,踩上去能陷到脚踝,散发出腐叶和馊水混合的刺鼻气味。
她像疯了一样在垃圾堆里翻找,生锈的铁皮罐头划破了手背,碎玻璃在掌心留下三道血口,血珠滴在浑浊的积水里,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可她浑然不觉,眼里只有那些黑色的垃圾袋,手指机械地扯开一个个结,指甲缝里塞满了污泥,疼得发麻也顾不上。
那手链不值钱,却是苏家败落时,父亲被警察带走前塞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
当时他的手被手铐铐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却还是把红绳往她手腕上系得很紧:“晚晚,等爸出来,带你回老宅看玉兰花。”
可他再也没出来。
三年前在看守所里突发心梗,等她被傅斯年“恩准”去见最后一面时,他的身体己经凉透了。
“找不到了……”她瘫坐在及膝的泥水里,雨水混着泪水从脸颊滑落,滴进沾满污泥的手心里,和血融在一起,“都没了……”父亲的声音,老宅的玉兰树,还有这截红绳……她仅存的念想,好像都要在这场雨里被冲得干干净净。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黑色的手工皮鞋停在她面前。
鞋油擦得锃亮,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冷光,鞋边连一点泥星都没有——是傅斯年的。
苏晚抬起头,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丝往下淌,糊住了视线。
傅斯年站在不远处,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封面上的烫金字体是“傅氏集团并购案”。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毫不掩饰的嫌恶,像在看一只滚进泥里的蟑螂。
“苏晚,你现在的样子,真难看。”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冰面上,却带着冰锥似的穿透力,“为了一截破绳子,在垃圾堆里打滚?”
苏晚猛地站起来,满身污泥地扑到他面前,泥水顺着她的裙摆往下掉,在他昂贵的西裤上溅出点点黑痕。
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西装面料里,指腹摸到他胸前口袋里钢笔的轮廓:“是你让他们扔的?
傅斯年,那是我爸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
你凭什么扔了它?!”
傅斯年皱眉,像是被她身上的气味熏到,伸手推开她的肩膀。
他的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惯性,苏晚本就站不稳,被他一推,重重地摔在泥地里。
后腰撞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旧伤叠新伤,疼得她眼前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你父亲留给你的?”
傅斯年蹲下身,膝盖处的西装绷出好看的褶皱。
他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指腹的温度烫得她皮肤发疼。
他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戾气,像暴风雨前的海面,“他留给你的,难道不是苏家欠下的血债?
当年他把我母亲的抚恤金挪走时,怎么没想过给我留点念想?”
他的拇指擦过她嘴角的泥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苏晚,别在我面前提他,更别指望我会给你留任何念想。”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扔在她面前的泥水里。
盒子“啪”地散开,露出里面一条钻石手链,碎钻在阴光下闪得刺眼,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
“喜欢这个?”
他冷笑,声音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意大利工匠手工镶的,比你那截破绳子值钱百倍。
听话点,以后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流血的手指,那里的血正顺着指缝往泥里渗,“但别再让我看见你为那些不值钱的破烂发疯,否则——”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小腹上,停留了两秒,语气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彻骨的寒意:“下次被扔掉的,可能就是你身上更重要的东西了。”
苏晚看着那条钻石手链,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抓起手链,用力扔向傅斯年,钻石砸在他的西装纽扣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滚落在泥地里,沾了满身污秽,再也亮不起来。
“傅斯年,”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昨夜的绝望,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芜,像被火烧过的草原,“你给的,我不稀罕。
而我稀罕的,你永远给不了。”
比如自由,比如父亲的清白,比如……十五岁那年,他在玉兰树下递给她的那颗大白兔奶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他说“苏晚,等我回来”。
傅斯年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底的阴鸷几乎要溢出来,像酝酿着一场暴雪。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黑色的背影在泥泞的小路上格外突兀。
走到别墅门口时,苏晚听见他对管家吩咐:“把她带回去,锁在房间里。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踏出房门一步,包括阳台。”
两个女佣走上前,想扶她起来。
苏晚甩开她们的手,掌心的伤口被扯得更疼,血珠滚落在泥里,晕开一朵朵小小的花。
她自己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回走,每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像串无法回头的印记。
污泥沾满了她的裙摆和头发,手心的伤口还在流血,后腰的疼越来越清晰,像有把钝刀在慢慢割。
但这些都比不上心里的疼——那点仅存的念想,终究还是被傅斯年亲手碾碎了,连带着她最后一点温顺的伪装。
她回到房间时,管家正指挥着佣人换床单。
原本铺在床尾的羊绒毯被扔进了脏衣篮,上面还留着她昨夜挣扎时扯掉的纽扣。
而墙上那片空荡荡的白,刺得她眼睛生疼——那里原本挂着她偷偷画的画,画里是苏家老宅的庭院,有父亲种的玉兰树,树下站着两个穿校服的少年少女,女孩扎着马尾,男孩背着书包,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那是她藏了三年的画,昨晚趁傅斯年睡着时,才敢拿出来看一眼。
苏晚走到空荡荡的墙前,伸出手,指尖划过冰冷的墙面,那里还残留着挂画的钉子留下的小孔,像个沉默的伤口。
原来这座囚笼,从来都不止是锁住她的人。
他在一点一点,剥夺她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所有支撑她活下去的微光。
先是猫,再是手链,然后是画……他想让她变成一个没有过去、没有念想的木偶,只能依附他而存在。
而她,偏不。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炽烈,照在地板上,映出她满身污泥的影子。
苏晚缓缓握紧了流血的手心,伤口的疼让她保持着清醒。
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像暴雨后破土而出的种子,带着决绝的尖锐,刺破了层层叠叠的绝望。
她抬起头,看向梳妆台。
那里放着傅斯年昨晚随手丢的袖扣,铂金的,上面刻着他名字的缩写。
或许,是时候该做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