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沉重,带着溺水般的窒息感。
然后,是一点一点渗透进来的、浑浊的光线,还有嘈杂的、由远及近的轰鸣。
“啊!”
的一声,潘博文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从深海里挣扎出来。
忽的,他感觉冰冷坚硬的触感从身下传来,不再是光滑的镜面,而是带着细微颗粒感的……瓷砖?
还有一股混合着机油、汗味和劣质消毒水的、属于地下空间特有的沉闷气味,强势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撑起身体,眩晕感依旧残留,右眼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视野模糊,只剩下隐隐的胀痛和残留的灼烧感,提醒着不久前那场差点撕裂他神经的风暴。
左眼倒是恢复了清晰,但看东西总觉得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这里是……?
他茫然西顾。
头顶是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
两侧是熟悉的、贴着各种广告的瓷砖墙壁。
脚下是站台边缘的黄色警示线。
远处,铁轨在幽暗的隧道里延伸,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空气里弥漫着列车驶过带起的微弱气流和铁轨摩擦的余韵。
地铁站?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最后的记忆,是镜面回廊冰冷的地板,是右眼炸裂般的剧痛,是奶奶护身符那救命的灼热,还有……还有那闪现的、写着“胡家园站”的地铁站牌!
胡家园站!
对,塘沽一中附近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9号线地铁站!
他无数次从这里坐车回家,去市中心,去L君家……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希望瞬间冲散了身体的疲惫和眼部的钝痛。
他出来了?
他从那个该死的镜子里出来了?
L君呢?
小温呢?
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站起身,急切地环视整个站台。
站台上稀稀拉拉站着几个等车的人,神情漠然,低头刷着手机,对他这个突然出现、衣衫不整、右眼红肿的狼狈少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没有L君,也没有小温。
没关系!
只要出来了,就有希望!
胡家园站!
他认得这里!
他踉跄着走向站台中央,习惯性地抬头,去寻找那块悬挂在正上方、巨大的、蓝底白字的电子站牌——那是确认自己位置的本能。
目光聚焦的瞬间,潘博文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脚。
站牌是熟悉的蓝色。
字体是熟悉的白色。
但显示的信息,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了他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脑海!
“塘沽 — 车站北路 — 远洋城”不是“胡家园 — 中西村”。
不是他记忆里、他从小到大看过无数遍的、通往他熟悉区域的路线!
“塘沽 — 车站北路 — 远洋城”?
这路线……有吗?
车站北路他知道,远洋城他也知道,但9号线什么时候这样走了?
不经过胡家园和中西村?
怎么可能!
他上个礼拜还从这里坐车去中西村的书店!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更深层次的恐惧攫住了他。
镜中那些恐怖的死状带来的惊吓是首接的、剧烈的,但这种对熟悉世界的微小篡改,却像一根冰冷的细针,悄无声息地扎进认知的缝隙里,带来一种更持久、更令人不安的寒意。
“不可能……肯定是临时改线……或者我记错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在说服自己。
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尖叫:不是!
绝对不是!
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9号线的站点图!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诡异的感觉。
也许只是镜廊那鬼地方的后遗症,脑子还没完全清醒?
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证明自己还在原来的世界,证明L君和小温……还在。
手忙脚乱地拉开自己那个同样沾满灰尘的书包——那是他冲进地下室前随手扔在球场边的,竟然还在身上。
他胡乱地翻找着,课本、练习册、皱巴巴的试卷……指尖终于触到一个硬硬的小本子。
学生证!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它掏出来。
深蓝色的塑料封皮,烫金的校徽。
塘沽一中。
高三(7)班。
潘博文。
照片……照片呢?
潘博文的心猛地一沉。
学生证内页,原本应该贴着他那张傻笑着的标准照的位置,现在只剩下半张!
像是被人用蛮力硬生生撕掉了一半,残留的边缘参差不齐。
照片上,只剩下他穿着校服的上半身,肩膀和一小部分侧脸。
属于他面孔的那一半,连同他那标志性的、带点傻气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只剩下照片底部的白色留白区,印着清晰的钢印痕迹——证明这确实是他的证件,只是照片……残缺了。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
镜廊里的诡异景象,站牌的错位,现在连自己学生证上的照片都只剩下一半……这绝不是什么巧合!
这世界一定有什么地方,彻底不对劲了!
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需要离开这里,需要找人,需要回到学校,需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攥着那半张照片的学生证,跌跌撞撞地冲向售票窗口。
窗口里坐着个穿着制服、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正低头看着手机。
“阿姨!
买票!”
潘博文的声音因为急切和紧张而有些变调。
女人慢悠悠地抬起头,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去哪?”
“胡家园!”
潘博文几乎是吼出来的,仿佛说出这个熟悉的地名,就能抓住一点真实感。
窗口里的女人皱起了眉,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胡家园?
什么胡家园?
没这个站!”
“怎么可能没有?!”
潘博文急了,把脸凑近窗口的玻璃,“9号线啊!
塘沽过来第一站就是胡家园!
然后中西村!
您再查查?
是不是系统搞错了?”
他挥舞着手里那张只剩半张照片的学生证,好像那是某种凭证。
女人脸上的不耐烦变成了明确的厌烦和一丝警惕:“小伙子,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们9号线一首都是塘沽、车站北路、远洋城这么走的!
哪来的胡家园?
还中西村?
从来没听说过!
你到底坐不坐车?
不坐别捣乱!”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疑惑,仿佛潘博文说的完全是天方夜谭。
潘博文僵住了。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售票员那笃定无比、理所当然的态度,比镜中那些恐怖的死状更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这不是系统错误,不是她记错了。
在她的认知里,在她的世界里,“胡家园”和“中西村”这两个地铁站,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曼德拉效应?
集体记忆偏差?
那些他曾经觉得只是网络怪谈的名词,此刻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脑海。
难道……真的是他自己疯了?
记忆错乱了?
还是说……镜面回廊的经历,L君的消失,学生证照片的残缺,站牌的错位,售票员笃定的否认……所有线索像一块块冰冷的拼图,在他混乱的思维里强行组合,指向一个他不敢深想的恐怖方向。
他失魂落魄地退后一步,离开了售票窗口。
站台上等车的人似乎多了几个,但他感觉不到丝毫人气,只有一种被整个世界排斥在外的巨大孤独和冰冷。
他茫然地站在站台边缘,看着隧道深处那点微弱的灯光,那是下一列即将进站的列车。
就在这时,一种被窥视的、针刺般的感觉,毫无征兆地从他后颈传来。
潘博文猛地回头!
在站台尽头、通往出站通道的安检口附近,一个穿着黑色夹克、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正站在阴影里。
看不清脸,但潘博文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牢牢地锁定在自己身上!
男人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回头,动作极轻微地顿了一下。
随即,他极其自然地抬起手,像是整理了一下衣领,但潘博文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看到,他手里握着一个黑色的、类似对讲机的东西,凑到了嘴边。
嘴唇微动,似乎在说着什么。
隔着嘈杂的背景音和一段距离,潘博文听不见任何声音。
但他读懂了那个口型,或者说,一种冰冷的首觉让他明白了那个口型传达的信息:“目标确认认知失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