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塘渡鹤影时维暮秋,大观园内的残荷早被婆子们打捞干净,
只剩一池碧水映着疏柳,风过处,柳条扫着水面,荡开圈圈寒纹。
邢岫烟披着件半旧的月白夹纱袄,正坐在藕香榭的栏杆上,手里拈着根针,
缝补着一件宝蓝色的旧氅衣。这氅衣原是薛蝌的。前日他从城外办事回来,淋了场冷雨,
氅衣的袖口被树枝勾破了个小口子。薛姨妈原要打发人送去外面缝补,
岫烟却接过来说:“不过个小口子,我顺手补了便是,何苦费那钱。”她的针线原是好的。
幼时家贫,母亲身子弱,家里的针线活计几乎都落在她身上,练就了一手细巧功夫。
只是嫁入薛家这半年,她总刻意藏着,怕人说她“穷酸气”——毕竟薛家虽不比从前,
排场仍在,哪有少奶奶自己做针线的道理。“姑娘,风凉了,仔细冻着。
”贴身的小丫鬟篆儿捧着件青缎子披风过来,轻声道,“刚才茗烟来传话,
说宝二爷和林姑娘往这边来了。”岫烟抬头,见远处石板路上,
贾宝玉穿着件秋香色绫绸棉袍,正扶着林黛玉慢慢走来。黛玉裹着件银红色的羽纱披风,
帕子捂着嘴,时不时咳嗽两声,鬓边的珍珠耳坠随着脚步轻轻晃动。“邢妹妹在这里。
”宝玉笑着拱手,“方才在蘅芜苑,宝姐姐还念叨你,说你这几日总躲着人。”岫烟站起身,
将氅衣叠好放进竹篮里,笑道:“不过是在家缝补些旧衣裳,倒让二哥哥挂心了。
林姐姐今日看着气色好些了?”黛玉微微点头,声音轻得像羽毛:“前儿吃了太医的药,
略好些。倒是你,穿这样薄,也不怕犯了咳嗽。”她目光落在岫烟的手上,
见指腹上有些薄茧,便知她定是常做针线,眼底掠过一丝怜惜。几人正说着话,
忽听一阵爽朗的笑声,只见史湘云穿着件石青撒花袄,大步跑过来,
手里还举着个风筝:“邢姐姐!快帮我看看,这‘软翅鹤’总飞不高,是不是线太松了?
”岫烟接过风筝线轴,指尖触到线绳的毛刺,轻轻拢了拢,道:“线是紧的,许是风不稳。
等过了这阵秋风,找个晴天,我陪你去山坡上放。”湘云拍手笑道:“这才好!
前儿宝姐姐说,你从前在大庾岭住过,那里的风筝是不是能飞到云里头去?
”岫烟的笑容淡了些。大庾岭是她外祖父家所在,母亲是岭南人,当年随父亲北迁,
才嫁入邢家。只是父亲早逝,母亲带着她投奔邢夫人,日子过得紧巴,那些岭南旧事,
早已成了不敢触碰的念想。“不过是些乡下玩意儿,哪里比得过大观园的精致。”她轻声道。
宝玉见她神色黯然,忙打岔道:“说起岭南,前几日我得了一盒子‘女儿茶’,
说是从岭南运来的,明日打发人送到你院里去,尝尝鲜。”正说着,忽见薛蝌从那边走来,
穿着件宝蓝色的箭袖,腰间系着玉带,神色却有些凝重。他见了众人,略一拱手,
便走到岫烟身边,低声道:“我有话同你说。”岫烟心里咯噔一下,看他脸色,
便知不是好事。她同宝玉、黛玉、湘云告辞,跟着薛蝌往蘅芜苑走。一路无话,
直到进了自己的小院“冷香坞”,薛蝌才关上门,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
“方才接到家里的信,”薛蝌的声音有些干涩,“说是……舅舅在任上出了事,
被人参了一本,说他贪墨河工银子,如今已被革职拿问了。”岫烟的手猛地一颤,
竹篮里的氅衣滑落在地。她舅舅是母亲唯一的弟弟,在江南做河工同知,
前几日还寄了些新茶来,怎么突然就……“那……那母亲知道了吗?”她声音发颤。
母亲本就有喘疾,如何禁得住这样的惊吓。“我已让人瞒着,只说舅舅升了官,要进京述职。
”薛蝌扶住她的肩,“只是这事瞒不了多久。方才我去见了琏二哥哥,
他说……说舅舅这案子,怕是牵连不小,连带着咱们薛家,也未必能脱干净。
”岫烟只觉眼前发黑。薛家自薛蟠打死人命后,早已元气大伤,全靠着薛姨妈和宝钗撑着。
如今若再被牵连,岂不是雪上加霜?她想起刚嫁过来时,薛姨妈拉着她的手说:“岫烟啊,
咱们家虽不比从前,却也不会亏待你。你和蝌儿好好过日子,将来总有盼头。”可这盼头,
如今竟像风中的风筝,线一断,就没了踪影。“那……那怎么办?”岫烟抓住薛蝌的衣袖,
指尖冰凉。薛蝌沉默片刻,道:“琏二哥哥说,这事或许能求忠顺亲王府帮忙。
忠顺王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若他肯发话,舅舅的案子或许能从轻发落。
只是……”他顿了顿,面露难色,“忠顺王府的长史官,前几日来拜访,
说王爷瞧上了咱们家库房里那对羊脂玉瓶,想……想讨去做摆设。”那对羊脂玉瓶,
是薛姨妈的陪嫁,据说是前朝宫里的物件,价值连城,薛姨妈平日里视若珍宝,
连碰都不许人碰。岫烟闭了闭眼,道:“我去跟姨妈说。”薛蝌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太冷,
像冰一样。“委屈你了。”他低声道。岫烟摇摇头,强笑道:“一家人,说什么委屈。
只要能渡过这关,别说一对玉瓶,就是……就是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她转身要去蘅芜苑,刚走到门口,却见篆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姑娘!不好了!
老太太那边打发人来,说……说要请姑娘过去,说是宫里的夏太监来了,
要见咱们府里的几位少奶奶。”岫烟的心沉了下去。宫里的太监突然到访,
还点名要见少奶奶,绝非好事。她定了定神,理了理衣襟,对薛蝌道:“你先回房等着,
我去去就来。”走出冷香坞,只见园子里的婆子丫鬟都神色慌张,走路都踮着脚,
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
岫烟想起昨夜做的梦。梦里她回到了大庾岭,母亲在溪边浣纱,外祖父坐在竹椅上抽着旱烟,
阳光透过竹林洒下来,暖融融的。可突然一阵狂风,竹林倒了,溪水干了,
母亲和外祖父都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白茫茫的一片荒地里,喊也喊不出声。
那时她只当是个噩梦,如今想来,或许竟是个预兆。走到贾母的荣庆堂外,
就听见里面传来夏太监尖细的笑声,夹杂着贾母和王夫人的赔笑,显得格外刺耳。
岫烟深吸一口气,掀帘走了进去。夏太监正坐在上首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个翡翠扳指,
见岫烟进来,眯起眼睛打量着她,笑道:“这位就是薛大爷新娶的少奶奶?
果然是个标致人物。”贾母忙道:“正是。岫烟,快给夏公公请安。”岫烟屈膝行礼,
声音平静:“给公公请安。”夏太监点点头,道:“咱家今日来,是奉了贵妃娘娘的旨意。
娘娘说,近来宫里缺些会做针线的巧手,听说薛少奶奶的针线是一绝,
想请薛少奶奶进宫里住些日子,帮着做些活计。”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谁都知道,
宫里岂是说进就能进的?所谓“帮着做活计”,不过是个由头,多半是要做人质,
或是有别的算计。王夫人的脸色瞬间白了,忙笑道:“公公说笑了,岫烟年纪轻,手笨得很,
哪里配进宫里伺候娘娘。还是让宝钗去吧,她的针线也是好的。”夏太监脸一沉,
把扳指往桌上一放,道:“王夫人这是驳咱家的面子?还是说,荣国府和薛家,
连贵妃娘娘的话都敢不听了?”贾母忙打圆场:“公公息怒,我们怎敢违抗娘娘的旨意。
只是岫烟刚嫁过来,身子骨弱,怕是经不起宫里的辛苦……”“这点辛苦都经不起,
还做什么少奶奶?”夏太监冷笑一声,“咱家丑话说在前头,三日后,咱家来接人。
若是见不到薛少奶奶,后果你们自负。”说罢,他站起身,拂袖而去。夏太监走后,
荣庆堂里一片死寂。贾母捂着心口,半晌说不出话。王夫人急得直掉眼泪:“这可如何是好?
宫里是什么地方,岫烟这一去,怕是……怕是凶多吉少啊。”薛姨妈早已哭红了眼睛,
拉着岫烟的手:“我的儿,是我薛家对不住你……”岫烟反倒平静下来。她知道,
这是冲着舅舅的案子来的。忠顺王府那边还没打点好,宫里就来了这么一手,
明摆着是要拿捏薛家。她抬头看了看薛姨妈,又看了看贾母和王夫人,轻声道:“姨妈,
老太太,二太太,别为难了。我去。”“你疯了?”薛蝌不知何时进来了,
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宫里是什么地方,你进去了,还能囫囵着出来吗?
”“那又能怎么办呢?”岫烟看着他,眼底没有泪,只有一片平静的湖水,“若我不去,
舅舅的案子没人管,薛家被牵连,荣国府也脱不了干系。我一个人,换大家平安,值得。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再说,我本就是个薄命人,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也是我的造化。”宝玉站在一旁,看着岫烟平静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想起那年冬天,岫烟刚到贾府,穿着件旧棉袄,冻得瑟瑟发抖,却还笑着给黛玉送暖炉。
那时他就想,这姑娘看着柔弱,骨子里却比谁都坚韧。“邢妹妹,”他忍不住开口,
“或许……或许还有别的办法。我去求求我父亲,
让他想想办法……”岫烟摇摇头:“二哥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是宫里的旨意,
谁也拗不过。”她转向薛蝌,从腕上褪下一只素银镯子,塞进他手里,
“这镯子是我母亲给我的,你留着。等我回来……若能回来,你再还我。
”薛蝌的手紧紧攥着镯子,指节发白,喉咙里像堵着块石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一夜,
冷香坞的灯亮到天明。岫烟坐在灯下,将那件宝蓝色的氅衣仔细叠好,放进薛蝌的衣箱里。
又将自己常用的那支竹簪子用布包好,交给篆儿:“若我不回来,你就把这个送到大庾岭,
给我母亲的坟前插上。”篆儿哭着点头:“姑娘一定能回来的!”岫烟笑了笑,没说话。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见天上挂着一轮残月,冷冷清清的。远处传来几声雁鸣,
凄厉得让人心里发紧。她想起母亲曾教她唱的一支岭南小调:“寒塘渡鹤影,
冷月葬花魂……”那时她不懂什么意思,如今才明白,这世间的人,原都像那寒塘里的鹤,
水里的花,风一吹,就散了。三日后,夏太监如期而至。岫烟穿着件半旧的月白披风,
没有带多少行李,只让篆儿替她拿着个小小的包袱。薛蝌送她到府门口,一路无话,
直到要上马车时,他才低声道:“我等你回来。”岫烟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圈红了,
便笑了笑:“嗯。”马车缓缓驶动,岫烟撩开窗帘,最后看了一眼荣国府的大门,
看了一眼那片曾带给她短暂安宁的大观园。秋风卷起她的披风,像一只欲飞的鸟,
却终究被无形的线牵着,飞向未知的深渊。她不知道,这一去,等待她的是怎样的命运。
也不知道,那对羊脂玉瓶最终有没有送到忠顺王府,舅舅的案子有没有转机,
薛蝌会不会等她。她只知道,车窗外的风景越来越陌生,而她的人生,就像这颠簸的马车,
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轨道了。第二章 宫墙柳,玉阶霜冷宫的墙,比大观园的墙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