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遇与偏见暮春天,姑苏城总被笼在一场不绝如缕的烟雨里。雨丝细得像牛毛,
又密得像织机上的经纬,斜斜地打在青石板路上,洇出一片深沉的墨色。檐下挂着的红灯笼,
也被这雨水浸润得颜色愈发醇厚,倒映在窄窄的河道里,随着微波荡漾,
碎成一池流动的胭脂。城西的寒山寺,此刻更是被这雨雾缭绕得如同仙境。
香火气混着湿润的泥土芬芳,从半掩的朱漆山门里弥漫出来,平添了几分禅意与清净。
顾瑾渊便是在这时,独自一人踱进了寺门。他今日脱下了那身象征着知州身份的官袍,
换上了一袭月白色的杭绸直裰,腰间系着一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行走间,衣袂翩然,
自带一股清贵之气。只是那双素来锐利的凤眼下,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倦意,眉头也微蹙着,
仿佛被这连绵的春雨扰了心绪。身为新任苏州知州,又是京城御史中丞的嫡子,
顾瑾渊的人生可谓是一帆风顺,少年得志。然而,这江南的“温柔乡”,
于他而言却并非乐土。此地民风虽富庶,商贾往来之频繁,人情世故之复杂,远胜北方。
近日一桩漕运的旧案更是盘根错节,令他颇为烦心,这才偷得半日闲,来这古刹寻一份清静。
他信步走过大雄宝殿,绕至后院的碑廊。这里的游客稀少,
廊外几株芭蕉被雨水洗得翠绿欲滴,雨点击打在宽大的叶面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空灵而规律,恰似一曲天然的梵音,让他紧锁的眉心稍稍舒展了些。正当他驻足凝神,
欲细品这份难得的安宁时,一抹小小的身影忽然从侧面的月洞门里冲了出来。
那是个约莫四五岁的男童,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短衫,许是跑得急了,
头上的总角也有些歪斜。他眼中没有旁人,只全神贯注地追着一只在雨中挣扎的粉蝶,
口中还发出“咯咯”的欢笑声,清脆得如同一串玉珠滚落在石阶上。顾瑾渊下意识地侧身,
想要避开。可那孩子追得忘我,脚下一滑,竟直直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哎哟——”一声惊呼,孩子摔了个***蹲,而顾瑾渊,只觉袖口一沉。他低头看去,
只见自己手中那管刚刚在寺中僧人处重金求得的湖笔,已然脱手而出,
不偏不倚地掉进了廊外的泥水里。那紫檀木的笔杆上,瞬间沾满了污浊的泥泞,
一撮上好的狼毫更是狼狈地浸在积水中,算是彻底废了。
这支笔乃是前朝制笔大家韦诞的孤品,价值不菲,他寻了许久才得。此刻见它如此蒙尘,
顾瑾渊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再看那跌坐在地的男童,衣着朴素,虽干净,
却也看得出并非富贵人家的孩子。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士大夫阶层固有的优越感,涌上心头。
“放肆。”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官场浸淫出的威严,“谁家的孩童,
如此顽劣无状?”那孩子被他一喝,吓得忘了哭,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水汽,
怯生生地望着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就在顾瑾渊欲再开口训斥时,
一个温婉的女声从月洞门后传来,带着几分急切:“念儿!”话音未落,
一位年轻的妇人已快步走了出来。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的素面褙子,内衬水蓝色的襦裙,
通身并无金玉点缀,只在乌黑的云髻上斜插着一支素银簪子,却愈发衬得她肤若凝脂,
眉如远山。那是一种被江南水气涵养出的温润之美,不张扬,却如同一幅上好的水墨画,
多一分则艳,少一分则淡。这便是苏记锦缎铺的掌柜,苏清晏。
她一眼便看到了眼前的景象:儿子苏念跌坐在地,满眼惊惧;而面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公子,
面色冷峻,脚边还躺着一支污损的毛笔。苏清晏心中一紧,来不及细想,
先是快步上前将儿子扶起,柔声安抚了两句,随即便转向顾瑾渊,敛衽一礼,福身及地。
“这位公子,万望恕罪。”她的声音清澈而平稳,听不出一丝慌乱,“是民妇管教不严,
惊扰了公子,还污了公子的宝物。民妇愿照价赔偿,还请公子海涵。”她始终垂着眼帘,
姿态谦卑,言辞恳切,条理清晰,没有一句多余的辩解。顾瑾渊原本满腹的怒气,
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竟莫名地滞了一滞。这妇人眉眼间的沉静,
与这烟雨江南的气韵竟有几分神似。只是,她一开口,那句“照价赔偿”,
便将这片刻的惊艳打得粉碎。果然是商贾人家。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讥诮。
再精美的皮囊,也掩不住骨子里的市侩之气。任何事,到了他们口中,
最终都只剩下冷冰冰的“价值”二字。心中的那点不快,迅速转化为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
他后退半步,避开了她的礼,语气愈发冷淡:“罢了,区区一支笔,顾某尚不放在心上。
只是夫人还需看好自己的孩子,莫要惊扰了佛门清净。”他刻意加重了“夫人”二字,
目光在她素净却难掩风韵的脸上轻轻一扫,那眼神里带着审视,仿佛在说:一个妇道人家,
抛头露面,已是不妥,如今连孩子都看管不好。苏清晏何等聪慧通透,
岂会听不出他话语里的轻慢与不屑。她缓缓直起身,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情,
只是眸光里添了一丝清冷。她抱着儿子,轻声回道:“公子教训的是,是民妇的过错。
”她不再提赔偿之事,因为她明白,对于眼前这种眼高于顶的权贵子弟而言,谈钱,
反而是对他的羞辱,也是对自己的自取其辱。他要的,无非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和旁人诚惶诚恐的仰望罢了。她抱着苏念,又微微福了福身,便准备转身离去。“娘亲,
”苏念在她怀里小声地啜泣,“我……我不是故意的。”“娘知道。
”苏清晏用脸颊蹭了蹭儿子微凉的额头,低声安慰,“我们念儿是好孩子。只是以后在外面,
不能再这般跑闹了,知道吗?”“嗯。”孩子懂事地点点头,将小脸埋进了母亲的颈窝。
这母子间的温情互动,落在顾瑾渊眼里,却成了另一番景象。他觉得这妇人是在用这种方式,
博取同情,淡化过错。一个能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女人,心计又岂会单纯?
他拂了拂被雨丝沾湿的衣袖,心中那份寻求清静的闲情逸致早已荡然无存。
他甚至懒得再去捡那支笔,只觉得它和这妇人一样,看似美好,实则沾染了世俗的污浊。
“告辞。”他冷冷地丢下两个字,便头也不回地沿着碑廊,向寺外走去。擦肩而过时,
苏清晏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阵极淡的龙涎香气,清冽而疏远,正如他的人一般。她没有抬头,
只是将儿子抱得更紧了些。直到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雨雾深处,苏清晏才轻轻舒了口气。
她蹲下身,拿出帕子,仔细地为苏念擦去手上的泥污。“念儿,还怕吗?”苏念摇摇头,
却又忍不住问:“娘,那位叔叔……是不是很生气?”苏清晏沉默了片刻,
望着廊外迷蒙的雨景,轻声道:“他不是生气,他只是……习惯了站在高处看人。
”这样的人,她这两年见得多了。他们或赞她貌美,或羡她能干,或怜她孀居,
但那眼神深处,总归是带着一丝轻视的。仿佛她一个女人,一个寡妇,出来操持生计,
本身就是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事。她将那支被遗弃在泥水里的湖笔捡了起来,
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表面的污泥。笔杆上乘的木质触手温润,可见其名贵。她想,这等人,
连如此珍玩都能随意丢弃,又怎会在意她们母子这般寻常百姓的窘迫与歉意。罢了。
她将笔用帕子包好,放入袖中,牵起苏念的小手。“走吧,念儿,我们回家。
娘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桂花糖糕。”“好!”苏念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母子俩的身影,
一高一矮,相依相偎着,渐渐融入了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江南烟雨之中。而另一边,
已走出寒山寺的顾瑾渊,坐在回府的马车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的声响。
他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妇人垂眸敛衽的样子。那双眼睛,
平静时如一泓秋水,不起波澜,可当她抬眼看你时,又仿佛藏着万千丘壑,坚韧而深远。
一个市侩的商妇,怎会有这样一双眼睛?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嗤笑一声,为自己这瞬间的失神感到荒唐。苏州城里最不缺的,便是这般故作姿态的女子。
他此来苏州,身负重任,需得整顿吏治,澄清积弊,岂能为这等风月俗事分心。马车外的雨,
似乎下得更大了。他撩开车帘,只见远处的粉墙黛瓦都模糊成了一片,唯有那湿漉漉的春意,
无孔不入。江南的春天,总是这般缠绵而恼人。他想。
第二章 冲突与动心“苏记”锦缎铺坐落在姑苏城最繁华的卧龙街上,却偏偏闹中取静,
自成一方天地。门脸不大,用的是前朝留下来的金丝楠木,岁月沉淀下,木色温润如玉,
只在匾额上刻着两个风骨清隽的篆字——“苏记”。没有过多的描金涂彩,
反倒在一众喧嚣的招牌里,显出几分世家大族的内敛与底蕴。迈过门槛,
一阵若有若无的芸香与檀木香气便扑面而来,清雅提神。铺子内里比外面瞧着要敞亮许多,
一排排乌木货架上,整齐地卷着各色锦缎。从天青、月白、石绿这等素雅之色,
到胭脂、妃红、秋香这般秾丽之彩,皆被铺内柔和的光线笼着,光华内敛,仿佛不是商品,
而是待人唤醒的珍藏。西墙下设了一方小小的待客茶座,
一套汝窑茶具静置于梨花木的茶案上,旁边一只白瓷瓶里,斜插着几枝带露的栀子,
是苏清晏清晨亲自从院里剪来的。凡此种种,无一不透着主人的巧思与雅致,
将商铺的烟火气,洗涤得只剩下风雅。此刻,苏清晏正手执一把象牙尺,
为一位老主顾量裁一匹云锦。那锦缎上织着缠枝莲的暗纹,日光下流转着淡金色的光泽,
华美而不张扬。“……这料子极好,织工也细密,给老夫人做件褙子,最是衬身份不过了。
”她声音温婉,语速不疾不徐,带着令人信服的诚恳。老主顾捻着衣料,
满意地点头:“还是苏掌柜的眼光好。”正说笑着,
铺子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
几名身着皂衣、腰佩官刀的衙役便堵在了门口,神情肃穆,将原本融洽的气氛瞬间撕裂。
铺内的伙计和客人都变了脸色,空气仿佛凝滞了。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光,缓缓走了进来。来人正是顾瑾渊。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石青色的官袍,领口与袖口用银线绣着云纹,腰束玉带,
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目若寒星。只是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半分温度,眼神更是锐利如刀,
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的目光在铺内迅速扫过,当落在苏清晏身上时,微微一顿,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与轻蔑。果然是她。
寒山寺那个看似柔弱、实则满口“赔偿”的妇人。他当时便觉得此女不简单,如今看来,
这间铺子经营得如此风雅,不过是她用以攀附权贵、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越是精美的外壳,
内里或许便越是腐朽。苏清晏也认出了他。尽管换了官服,
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与傲慢,却是一模一样。她心中一凛,
不知他这般大张旗鼓地前来,所为何事。她放下象牙尺,安抚地对那位老主顾点了点头,
随即迎上前去,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不卑不亢地福身一礼:“民妇苏清晏,见过大人。
不知大人驾临,有何公务?”顾瑾渊并未让她起身,而是从身后一名衙役手中,
接过一卷布料,猛地掷在茶案上。那脆弱的白瓷花瓶受不住这力道,应声而倒,
“哐当”一声,清水与栀子花溅了一地,狼狈不堪。“苏掌柜,”他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本官只问你,这匹料子,可是出自你‘苏记’?”那是一匹湖蓝色的贡缎,只是色泽黯淡,
质地粗糙,甚至能看到几处明显的跳线,与货架上那些光华流转的锦缎相比,简直判若云泥。
苏清晏直起身,目光落在布料上,只一眼,便已心中有数。她没有立刻否认,而是走上前,
伸出纤纤玉指,细细地捻了捻那布料的经纬。“回大人,”她抬起头,
迎上顾瑾渊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此缎,绝非出自‘苏记’。”“哦?
”顾瑾渊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人证物证俱在,织造局的采办一口咬定,
这批送往京城的贡品丝料,正是从你‘苏记’所购。你如今倒是否认得干净。莫非是觉得,
本官初来乍到,便好糊弄不成?”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带着官威,压得人喘不过气。
铺内的伙计早已吓得面色煞白,那位老主顾也悄悄退到了门边。> “大人明鉴。
”苏清晏却未被他的气势所迫,反而挺直了背脊,声音愈发清晰冷静,“其一,
‘苏记’所用之蚕丝,皆为春蚕头道丝,其韧性与光泽,非此料可比。大人若不信,
可随意从架上取一匹,两相比较,高下立判。”她顿了顿,继续道:“其二,
我‘苏记’的织工,皆是城中最好的师傅,所用织机亦是家传改良。我们的缎子,
收口处必有一枚小小的‘清’字暗印,乃是先夫所创,既是防伪,也是一份匠心。这匹料子,
民妇方才验过,并无此印。”“其三,”她看向顾瑾渊,目光坦荡,无一丝闪躲,
“我‘苏记’的账目,从采买丝线到织造贩售,每一笔都清清楚楚。织造局的采办何时前来,
采买何物,价值几何,皆有记录。大人若要查证,民妇愿即刻将所有账册奉上,供大人查阅。
”她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不带一丝情绪的起伏,却又字字铿锵有力。那份超乎寻常的镇定,
以及言谈间流露出的对自家生意的了如指掌,让顾瑾渊准备好的所有诘难,
都仿佛打在了棉花上。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惊慌失措、巧言令色,甚至是以美色示弱的商妇。
可眼前的女人,却像一株立于风中的翠竹,看似柔弱,实则筋骨坚韧,任凭风雨,岿然不动。
她没有哭诉,没有辩解自己的不易,更没有试图用任何女性的柔弱去博取同情。
她只是在用最专业、最无可辩驳的事实,来捍卫自己的清白与“苏记”的声誉。这,
完全超出了顾瑾渊的预料。他沉默了。那双素来锐利的凤眼,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审视,
而非居高临下的评判。他看着她,她就站在那一片狼藉的茶案旁,
素色的衣裙衬着她清瘦的身影,脸上没有脂粉,却因那份从容与风骨,
散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那光彩,远胜过她美丽的容颜,
是一种由内而外、源于灵魂深处的坚韧与骄傲。一个市侩的商妇,怎会有这般气度?
寒山寺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此刻再次破土而出,并且变得无比清晰。他忽然觉得,
自己先前的判断是何其的浅薄与荒谬。他将她归入自己所鄙夷的那个逐利商贾的类别里,
用偏见为她画好像,却从未想过去看一看,这画像之下的真人,究竟是何模样。
心中的那份冷硬与傲慢,在这一刻,悄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欣赏与愧疚的异样情绪,从那裂缝中渗透出来,让他的心,
莫名地动了一下。这动心,并非男女之情的旖旎,而是一种认知被打败后的巨大冲击。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女人的风骨,可以如此动人。他握着官袍袖口的手指,
不自觉地收紧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那股咄咄逼人的冷意,已然消散了许多,
变得低沉而复杂:“你说的这些,本官会去查证。”他没有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