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如同沉入了墨池的最底处。空气又冷又重,
带着腐朽落叶和遥远工业排放混杂的浑浊味道。林默驾车穿过这座城市沉寂的血管,
车灯切开浓稠的黑暗,引擎声闷闷地响着,是这死寂里唯一的活物。
手机突兀地在他置物格里震动起来,屏幕蓝幽幽的光刺破了车内的昏暗。他瞥了一眼,
屏幕上跳动着一个老搭档的名字——陈锋。这个点,一个现任重案组队长的电话,
几乎等同于坏消息。尤其对于林默这样,
早已从警局一线退居学术象牙塔的犯罪心理侧写师而言。
一种类似于直觉的冰凉瞬间攫住了他的胃。他划开接听,没有说话。
“老林……”陈锋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沉得像被水浸透的木头,
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难言的干涩和疲惫,“城西,青藤公馆,A栋19层。你需要过来一下。
现在。”林默的拇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手机边框上摩挲了一下。“案子?”他问,
声音没什么波澜。那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组织措辞,或者更可能在压着某种强烈的情绪。
“……不是一般的案子。现场…有点怪。很怪。怪得让我……”陈锋难得地迟疑了,
这不像他一贯的雷厉风行,“……有点拿不准。我觉得,必须你来。就现在。”最后几个字,
加重了语气,不容置疑。电话挂断了。忙音空洞地响着。
车窗外的城市流光在玻璃上拉成一条条模糊的彩带,那些灯红酒绿的热闹被隔绝在外,
车内只剩下刚才通话时留下的、冰冷的回音。林默甚至没有调转车头或者打开导航的念头,
手指像有它自己的意志一般用力摁灭屏幕,引擎的轰鸣声陡然拔高,
车轮碾过潮湿冰冷的路面,直直朝着记忆深处那个名为“青藤公馆”的地方加速驶去。
心口的那个地方,沉甸甸的,像是被人提前在胸腔里塞进了一块沉重的冰。
青藤公馆A栋楼下,警灯的爆闪将这片精致公寓区晕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红蓝沼泽。
警笛的呜咽被刻意压得很低,如同野兽喉咙深处发出的威胁性闷吼。
警戒线像一道突兀的疤痕,粗暴地横陈在夜色中,隔绝出中心区域令人屏息的凝重。
林默的车刚在稍远些的路边刹停,一个魁梧的身影已经顶着一头灰白短硬的头发,
急匆匆分开几个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员,大步向他迎了过来。
陈锋的脸在闪烁的警灯下显得格外冷硬,颧骨突出,眉头绞缠在一起,
像一团解不开的铁疙瘩,眼角深刻的纹路似乎一夜间又深了几分。“老林!”陈锋压低嗓子,
伸手抓住林默的手臂。手掌很用力,掌心湿冷,带着粗粝感。“我他娘的……”他喘着粗气,
嘴唇哆嗦了一下,像是不知道下面的话该怎么说下去。这绝非他平日作风。“怎么了?
”林默的声音冷得像根冰针,穿透周遭嘈杂的人声和环境噪音,“现场呢?”陈锋张了张嘴,
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自己上去看。看完再说。戴好,
”他不由分说地把一套手套和鞋套塞进林默手里,然后用力推了他一把,
几乎是把他推向那扇闪着“安全通道”绿光的玻璃门入口,“十九层,02号。
”电梯上面的数字不断跳动。
林默看着镜面门中自己一闪而过的影像:深灰色羊毛大衣下的身形略显单薄,
下颌线条紧绷着,眼神里有种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锐利。电梯的噪音被放大,单调而空洞。
电梯门悄无声息地滑开。迎接他的先是浓烈到足以令人窒息的化学气味。
除了消毒水那刺鼻的辛辣,还有一种怪异的……馥郁花香?甜腻又冰冷,
混在无处不在的、新鲜的血腥气里,形成一种扭曲而恶心的感官体验。
几个穿着技术队制服的身影在铺好的勘察踏板上无声移动,如同幽灵。
闪光灯的白光时而亮起,像一道道无声的闪电,将凌乱的玄关照得刹那惨白,
又迅速沉入昏暗。
那种刻意营造的“秩序感”与散乱的证据标记、纷扰的专业活动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冲突氛围。
林默套上鞋套和手套,动作缓慢而精准,他避开忙碌的技术队,
目光扫过这间显然价值不菲的公寓:简约到冷硬的装潢,冷色调大理石地面,
深灰色的线条沙发,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被楼宇切割的城市夜幕碎影。一切都昂贵、干净,
却毫无生气,冰冷的像一个样板间。目光缓缓移动,
最终定格在客厅中央那片刺眼的鲜红中央。那里是唯一被彻底打乱并被强行扭曲的区域。
地上用白色粉笔勾勒出一个扭曲的、蜷缩的人形。一个年轻的女人躺在那里,
或者说曾经躺在那里。穿着丝质睡袍,但睡袍已被撩起堆叠在身体两侧。
她的尸体被精心摆放成一个扭曲而脆弱的形状,双臂向上伸展,双腿蜷曲交叠,
宛如一种献祭或牺牲的古代图案。她的脸朝着大门入口的方向,表情是凝固的惊愕。
颈动脉上那道伤口深而窄,手法干净利落,但血喷涌得远而凶猛。
大滩的半凝固血液已经呈现出暗沉的褐红,像一块厚重的地毯覆盖着她腰部以下的身体。
最刺目的是尸体周围那一圈奇异的物件:白色蜡烛,一共八支,呈等边八角形摆放,
燃尽后留下的蜡油流淌到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各种色彩鲜艳但形状扭曲的彩绘陶瓷小动物,
有兔子、鹿、猫头鹰,每一个都带着诡异的笑脸,
环绕尸身;细碎的、打磨得极为光亮的彩色玻璃碎片被细密地洒落在烛台和陶瓷动物的间隙,
在警方临时架设的强光灯照射下折射出细小、刺目的光点,像无数只充满恶意的眼睛在闪烁。
整个现场仿佛一个精心搭建、极度抽象的微型祭坛。没有激情冲动,没有凌虐泄愤,
只有一种近乎于冷酷的“创作”完成后的肃穆。华丽、诡异、仪式感扑面而来,
令人感到一种直通骨髓的生理反应。
空气中那种甜腻的花香正是来源于尸体旁边矮几上那两只巨大的水晶花瓶。
瓶里插满了盛放得极尽妖冶的黑色郁金香——一种异常昂贵的异域品种。
浓烈的花香就是它们散发的,像是在用生命的余香掩盖地板上那渐渐冷却的血腥。
一种死亡美学被刻意地堆砌出来。技术队的相机制冷风扇细微嗡鸣。
这场景带来一种强烈的暗示。一种极其专业、极其熟悉犯罪心理画像逻辑的暗示!
尸体周围除了那些诡异的装饰物,似乎异常“干净”。
没有凶手留下指纹、纤维或足迹的明显痕迹——至少在强光照射下可见的范围内。
但林默的目光极其锐利,他缓慢地移动着,视线如同手术刀,
仔细剖解着眼前这个诡异的“作品”。当他转向尸体左侧,
视线扫过那个放置着巨大水晶花瓶的矮几时,目光猛地凝滞了。花瓶冰冷沉重的底座旁,
就在那华丽流苏边缘投下的、一片极其不起眼的阴影里,躺着一件东西。极其微小。
镀金层斑驳褪色,印着早已模糊不清的字母糖厂商标。林默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完全停止了。
周围所有嘈杂的声响、晃动的光源、现场人员移动的身影,所有与感官相连的一切信息,
都在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瞬间抽干、蒸发、归零。视野里,
只剩下那一张孤零零蜷伏在冰冷大理石与奢华流苏阴影交界处的镀金糖纸。极其微小。
如同被遗忘的尘埃。它曾经沾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另一个人的气息。曾几何时,他曾俯下身,
用指尖小心翼翼地从她米白色大衣冰凉的口袋深处拈出它。指尖下,
是她已经散失温度的肌肤……那张纸,和眼前这张,
的折痕、镀金层磨损的角度、甚至那个模糊到需要凑近细看的商标印记……都……一模一样!
或公开过的、甚至可能连当初立案卷宗都遗漏了的细节——一个属于他私人回忆的独特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