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挺大。我撑着伞,站在苏晚晴教室外的走廊尽头,手里还捏着一把她忘带的复习资料。
林澈!你又来啦?苏晚晴的声音带着点娇嗔,从教室里蹦出来。她身边围着几个女生,
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嗯,你的笔记,还有伞。我把东西递过去。谢啦!
她接过去,随意翻了翻笔记,哇,你帮我整理的重点也太清晰了吧!比我自己记的好多了!
她笑着对旁边的女生说,看,这就是我的专属小助理,靠谱吧?旁边的女生嘻嘻哈哈。
晚晴,你命真好,有林澈这么个青梅竹马!就是,跟个田螺小伙似的!
苏晚晴下巴微扬,笑容灿烂,没否认。我感觉脸有点热,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填满了。
…应该的。明天模拟考,加油。知道啦!她挥挥手,转身和小姐妹们说笑着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雨幕里,像一幅生动的画。从小到大,好像一直是这样。
带伞、送笔记、替她排队买限量版的玩偶、熬夜帮她做手工课的作业……习惯了。
两家父母是多年的老邻居,关系好得跟一家人似的。我妈常说:澈澈,照顾好晚晴妹妹。
苏叔叔苏阿姨也总笑眯眯地说:澈澈啊,以后我们晚晴就交给你啦。这话,听多了,
就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悄生了根。***毕业旅行选在了海边。篝火晚会,
烤肉的香气混着海风。气氛挺热闹。顾辰,我们年级的风云人物,篮球队长,家世好,
人也帅,被一群男生女生簇拥着。苏晚晴就坐在他旁边,笑得格外明媚。
她今天穿了条新裙子,很漂亮。我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和我爸妈、苏叔叔苏阿姨一桌。
苏阿姨递给我一串刚烤好的鸡翅:澈澈,给晚晴拿过去,她最爱吃这个。好。
我起身走过去。晚晴,阿姨烤的鸡翅。我把盘子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
苏晚晴正侧头和顾辰说着什么,被打断了,眉头下意识地皱了一下。哦,放那儿吧。
语气有点淡。顾辰抬眼看了看我,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对他旁边一个男生低声说了句什么。那男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林澈,顾辰忽然开口,
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一圈人都听见,听说你和晚晴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
关系特别铁?我还没回答,苏晚晴猛地转过头,声音一下子拔高了,
带着一种刻意的、急于撇清的尖锐:谁跟他关系特别铁啊!顾辰你别瞎说!
篝火的光映在她脸上,有些扭曲。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目光都聚焦过来。我愣住了,
拿着盘子的手停在半空。苏晚晴像是被某种情绪点燃了,或者说,被顾辰那个眼神刺激到了。
她站起身,手指几乎要戳到我脸上,声音又尖又利,像碎玻璃:林澈!我忍你很久了!
你整天像个影子一样跟在我屁股后面,烦不烦啊?送伞?整理笔记?谁稀罕啊!
显得我多无能似的!你以为你是谁啊?跟屁虫!黏人精!看看你自己!
除了会像个跟班一样做这些没意义的事,你还会什么?你就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让我窒息!懂吗?!我苏晚晴就算瞎了眼,也不会看上你这种人!以后离我远点!
看见你就烦!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耳朵里,再刺穿心脏。你配吗?
最后这三个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鄙夷和厌恶。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海浪不知疲倦的喧嚣。
我手里的盘子哐当一声掉在沙滩上,金黄的鸡翅滚落,沾满了沙砾。脸上血色褪尽,
我能感觉到皮肤下的血液瞬间冰冷凝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揉碎,
痛得无法呼吸。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所有声音。
周围的目光——惊愕的、同情的、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像无数根针,
刺穿着我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晚晴!你疯了吗!苏叔叔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
混账东西!你怎么跟澈澈说话的!苏阿姨也惊怒交加。我爸霍地起身,
拳头捏得死紧,胸膛剧烈起伏。我妈赶紧拉住他,眼圈瞬间红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晚晴。
混乱中,我看到苏晚晴似乎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恶毒惊了一下,但随即,她看向顾辰,
看到他脸上那抹玩味的、仿佛欣赏了一出好戏的笑意,她的下巴又抬了起来,
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酸涩灼热。我死死咬着牙关内侧的软肉,
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不能哭。绝对不能在这里哭。
我强迫自己挺直了仿佛被重锤砸弯的脊背。目光扫过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写满厌恶的脸,
扫过震惊的父母和愤怒的苏家父母,最后掠过顾辰那令人作呕的笑容。一个字也没说。
我转过身,迈开脚步。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沙地上,像踩在刀尖。但我的背,挺得笔直。
离开那片喧嚣的篝火,离开那些扎人的目光,离开那个将我尊严彻底碾碎的地方。
身后传来苏叔叔暴怒的呵斥和苏晚晴带着哭腔的顶嘴,还有我妈压抑的啜泣声。
都与我无关了。***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阳光刺眼。我走出考场,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又像被彻底掏空。手机震动。是苏晚晴。考完了?感觉怎么样?她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
甚至带着点刻意的熟稔,仿佛篝火边那场凌辱从未发生过。还行。我的声音很平静,
听不出情绪。志愿……你肯定是填 A 美吧?我们一起。她用的是陈述句,
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施舍般的口吻。A 美,
那座我们曾经无数次憧憬过的、位于繁华都市的艺术圣殿。我看着远处喧嚣的人群,
夏日燥热的空气黏在皮肤上。再说吧。我挂了电话。填志愿那天,
学校机房弥漫着键盘敲击声和低声讨论。我独自坐在角落的电脑前。屏幕上,
志愿填报系统已经登录。第一志愿栏,光标闪烁着。
那里曾经默认填着金光闪闪的A 美术学院。我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停顿了几秒。
然后,落下。删除。输入。B 美术学院。
一个同样顶尖、却远在千里之外、以深厚人文底蕴著称的艺术学府。专业,油画。点击。
确认。提交。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任何犹豫。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像斩断枷锁的利刃。
***一个月后,EMS 的绿色小车停在了我家楼下。两份录取通知书。我的那份,
信封上印着 B 美术学院的校徽,厚重而古朴。门铃响了。苏晚晴站在门外,
手里拿着她那封印着 A 美标志性建筑的通知书,
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林澈!我的到了!你的呢?给我看看!
她伸手就要拿我放在玄关柜子上的信封。我抬手挡了一下,自己拿了起来,平静地递给她。
苏晚晴迫不及待地抽出里面的通知书。目光触及“B 美术学院录取通知书”那几个大字时,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一幅被骤然泼上冷水的油画。她猛地抬头看我,眼睛瞪得极大,
充满了难以置信。B 美?!她的声音尖利起来,为什么是 B 美?!
你不是一直要去 A 美的吗?!你什么意思?!她往前逼近一步,
眼神里混杂着震惊、不解,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愤怒,林澈!
你还在介意那天晚上的事对不对?!就因为我说了那些话?!我那是气话!是胡说的!
你一个大男人至于这么小心眼吗?!我看着她激动的样子,
看着她手里那张金灿灿的 A 美通知书。心里那片曾经为她翻涌的海,早已干涸龟裂,
只剩下漠然的沙砾。我甚至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
没有。我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死水。早就忘了。那里,
我指了指通知书上 B 美的名字,更适合我。苏晚晴死死地盯着我,嘴唇抿得发白,
拿着通知书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她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
但什么也没找到。只有一片沉寂的疏离。她猛地将我的通知书塞回我手里,
转身冲出了我家门。背影带着一种被彻底忽视和拒绝的狼狈与愤怒。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拐角,低头,手指抚过 B 美通知书的封皮。粗糙的质感,
带着远方的气息。***开往 B 市的高铁站台。爸妈帮我拖着行李,脸上有离别的愁绪,
但更多的是对我选择的支持。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别光顾着画画,按时吃饭。
妈妈红着眼眶,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嗯,知道。我抱了抱她。儿子,
爸爸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有欣慰也有担忧,路是你自己选的,好好走。需要什么,
随时跟家里说。放心吧,爸。我点点头。汽笛长鸣。我拎着简单的行李,踏进车厢。
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爸妈还在挥手。列车缓缓启动,熟悉的城市景色开始向后流动,
越来越快。我没有再看站台的方向。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的田野和远山。
铁轨规律的震动从脚下传来,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再见了。告别过去。
告别那个卑微、盲目的自己。告别……那场被彻底碾碎的幻梦。前方,是未知的 B 市,
是 B 美,是一个必须靠我自己,重新站立起来的世界。B美院坐落在古城墙根下,
空气里都飘着老墨和松节油的味道。我成了画室的幽灵。最早来,最晚走。颜料沾满手,
画布是我唯一的宣泄口。
西——屈辱、愤怒、迷茫、还有一丝残存的、连自己都唾弃的痛——全都混在厚重的油彩里,
涂抹在画布上。灰暗的,扭曲的,挣扎的线条和色块。没人跟我说话。我也不需要。
耳机一戴,世界与我无关。同学,借过。一个清冷的声音。我正对着画布发呆,
堵在狭窄的过道。猛地回神,侧身让开。一个女生抱着几块绷好的画框走过。很高,很瘦,
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和深色长裤,头发松松挽着,露出清晰的下颌线。
她甚至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向最里面那个靠窗的位置。像一阵带着寒意的风。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冷冽的松香。那就是夏薇学姐,陈教授的心头肉,
传奇人物。旁边一个自来熟的哥们压低声音,冰山美人,生人勿近。哦。
我重新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大。传奇?冰山?与我何干。***系里组织看一个现代艺术展。
人头攒动。我被一幅巨大的、用废旧机械零件拼贴成的抽象作品吸引。扭曲,挣扎,
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旁边几个学生在争论。这算什么艺术?一堆废铜烂铁!
就是,哗众取宠!你们只看到了‘废铜烂铁’?那个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夏薇。
她不知何时站在旁边,目光专注地停留在作品上。工业文明的遗骸,被遗弃的‘躯壳’,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嘈杂,艺术家赋予它们新的‘骨骼’和‘灵魂’,
在毁灭与重构中,质问存在的意义。这才是内核。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学生,
淡淡的,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看画,不是只看表面。那几个学生讪讪地闭了嘴。
我怔怔地看着那幅作品,又看向夏薇。她的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
似乎打开了我心中某个被灰暗堵塞的角落。原来,那些扭曲,那些挣扎,也可以有力量。
她转身离开,背影依旧清冷疏离,像一颗难以接近的星辰。
***我的画架挨着角落的石膏像。那天,我正用力刮掉一块不满意的、糊成一团的暗色。
刮掉可惜了。一个沉稳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我吓了一跳,回头。是陈墨教授,
系里的大佬,头发花白,眼神锐利如鹰。陈…陈教授?我有些局促。他没说话,
目光落在我刚刮掉的那块画布旁边,那里是我胡乱涂抹发泄时留下的一片混沌底色,
几道挣扎的红和几近绝望的黑纠缠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我手心开始冒汗。…有点意思。
他终于开口,手指点了点那片混沌,痛苦很真实。但,他话锋一转,
只停留在发泄层面,就浪费了这份真实。我愣住。叫什么名字?林澈。林澈,
他点点头,以后每周三下午,到我工作室来一趟。带上你的画。啊?
我完全没反应过来。有问题?他挑眉。没…没有!我赶紧说。嗯。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对了,夏薇也在那边,你们可以交流。她是我带的研究生。
***周三下午,陈教授的工作室。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
空气里浮动着木屑和颜料混合的味道。夏薇也在。她正对着自己的大幅画布沉思,听到动静,
只是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算是打过招呼。来了?陈教授坐在一堆画稿后面,画带来了?
带来了。我把几张最近的练习稿铺开。陈教授一张张看过去,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夏薇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安静地站在一旁看。这里,
陈教授指着我画中一片压抑的深蓝,情绪太满了,堵。试着‘透’一点气出来。
还有这里,他点了点那些扭曲的线条,挣扎感有了,但缺少一种‘对抗’的韧劲。
软了。夏薇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可以试试伦勃朗的光,或者蒙克的笔触,
那种撕裂感。她的话精准地戳中了我模糊的感觉。陈教授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不错。
林澈,多跟夏薇交流。她眼光毒。…好。我看着夏薇,她已重新回到自己的画布前。
交流?怎么交流?她看起来像一座移动的冰山。***交流并没有想象中困难。或者说,
根本不需要“交流”。构图太散了。一次,我正对着一幅新构图发愁,
夏薇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她指着画面中心,视觉焦点呢?力量要凝聚。
她拿起一支炭笔,在我草稿的边缘空白处飞快地勾勒了几笔。简练,有力,
瞬间将散乱的点拉成了一个有冲击力的核心。试试这样。说完,放下笔,走了。
我看着她留下的那几笔,醍醐灌顶。林澈,某天傍晚,画室里只剩我们俩。
我沉浸在调色中,完全忘了时间。她走到我画架旁,放下一袋还温热的牛奶和一个面包。
颜料有毒,空腹吸多了不好。我愕然抬头,只看到她走向门口的背影。谢谢…学姐。
我低声道。她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一次,我卡在一个色彩瓶颈上,怎么调都不对劲,
烦躁得想撕画布。第二天一早,画室我的位置上,放着一本翻开的画册。
是德国表现主义大师基希纳的作品集,翻到的那一页,
正是他那种浓烈、冲突又极具张力的色彩运用。旁边贴着一张极小的便利贴,
上面是清瘦有力的字迹:看看。没有署名。我知道是谁。心里某个角落,
像是被那冷冽松香里裹挟的一丝暖意,轻轻熨帖了一下。***省青年艺术双年展,
主题‘新生’。陈教授把征稿通知拍在我们面前,你们两个,组队参加。我们?
我惊讶。对,陈教授目光炯炯,林澈的爆发力和对‘痛苦’的感知,
夏薇的理性和对‘结构’的把控。碰撞一下,说不定能出好东西。夏薇看向我,
眼神平静:我没问题。…我也没问题。我说。心里有点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