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宝意，小名月牙。爹娘给我起了个富贵的名字，却没有给我富贵的生活。
五岁那年的冬天，爹进山采药遇到逃亡的败军，混乱中被马蹄踩踏而死，
找到的时候都没有人模样了。娘自来体弱，抱着我哭的肝肠寸断，没两天就病的起不来身。
停灵七天以后，娘拖着病体给我穿上过年才能穿的新衣，抱着我出了门。
她带着我一步一跪的敲了许多家的门。“孩子是个好孩子，一直精心养着的，
吃的也不多......”“可是个女娃，能顶什么用啊！现在到处征兵，女娃就是累赘啊！
”数不清被拒绝了多少次，有个温柔的女人抱住了我。五两银子，我被卖到了魏家。
我娘拿着那五两银子下葬了我爹，转身便投了江。自那天起，我便成了魏长安的童养媳。
1“叫啊，叫娘，月牙，快叫娘啊。”我娘搂着我，让我喊门内的另一个女人“娘”。
“你才是我娘。”娘在我身上重重打了一巴掌。“我不是你娘。”又跪下朝门内的女人磕头。
“孩子还小，等我走了就不记事了，求夫人收下她。”寒风从门外灌进来，
娘开始猛烈的咳嗽，直到咳出一滩血。我吓坏了，哭着喊娘。“我不是你娘，那才是你娘。
”“叫啊，叫啊！”后背上又被打了几巴掌，我疼的向前一步扑向了门内的女人。
娘却没放过我，又在我背上拧了一把。我哭着朝女人喊了一声娘。我娘眼睛通红，
干裂的嘴唇上还染着血迹，听着那声娘，她嘴唇嗫喏，眼泪一串一串的顺着脸颊流到脖颈里。
紧紧捏着我后背棉衣的手，颤了又颤，终于放开了。“好孩子。”女人把我抱起来放到身后，
从袖子里掏出五两银子递给我娘。我娘在门口重重磕了三个头，迎着北风走了。
我站在房门的缝隙后看着她远去的瘦弱背影。她一次都没回头。身体被抬高，
环娘把我揽进怀里，就像以前娘抱着我一样。“这个世道，
这个世道啊......”“好孩子，睡一觉，明天会是一番新天地。
”我紧紧贴着她的胸口，喊了一声“娘”。环娘身体一顿，接着轻轻哎了一声。
我贴在她怀里无声的哭泣，也听到了她胸腔里的震动。她在哭。而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也不知道我的亲娘时日无多，在葬了我爹之后投了江，尸体都捞不起来。一条命、一个家，
就这么散了。2第二天醒来，我才知道，这个家，不是只有娘，还有魏长安。
魏长安是环娘的儿子，比我小半岁。长得玉雪可爱，脾气大的赛过县太爷。对于我的到来，
他很明显是不高兴的。“娘，她是谁？”环娘给他把衣服穿好，裹得像个白面团子。
“是姐姐，以后就和我们一起生活了。”“我不要姐姐。”环娘不管他，
转过身来给我穿衣服，一样裹得像个面团。“娘，我想要个弟弟。”我朝环娘笑，
环娘给我在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月牙真乖。”“那是我娘！不许你叫娘！
”魏长安眼圈通红，用力把环娘往后拉。环娘把他抱进怀里，“长安，这是月牙姐姐，
姐姐能陪你玩，陪你读书，以后我们要一起生活，你要习惯。”魏长安低着头不说话，
我很开心，觉得自己被接受了。但是实际上，他依旧不喜欢我。有时候，
我总能发现自己的衣裳莫名其妙破了道口子。环娘给我买的梳子无缘无故的会断掉，
就连我扎头发的花绳也总是找不见。甚至有时候第二天睡醒，
发现自己脸上有好几道被掐的红印子。我其实很喜欢长安的，长安虽然坏，但是长得好啊。
直到后来，他的小动作太多了，那张脸已经不足以让我再包容他了。所以当晚吃饭的时候，
我故意多吃一点，他果然一脸嫌弃的说我是大肥猪。我把碗里的饭吃干净，
轻飘飘说了句：“你是小鸡仔，瘦的像个虾爬爬，难看。”“你说什么？”“我说你难看！
”“你才难看，你是大肥猪！”我才不信他的话，
继续反击：“娘说小孩子就是圆滚滚的才有福气，
村东的王奶奶和村西的刘大娘都说我一点都不胖，你才瘦，干巴巴！
”长安被我气的说不出话，饭也吃不下去了。我顺带着把他没吃完的饭放到自己碗里，
一边吃，一边冲他做鬼脸。环娘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我们，好像很高兴。那天夜里，
即便是中间隔着环娘，我也能听见长安的肚子咕噜咕噜叫。3自打那天以后，
我再没有惯着长安。他摔我的梳子，我就在他枕头上倒水。他剪我的衣裳，
我就在他的鞋子里戳洞。他夜里起来掐我，我就早上起早扯他的头发。
对我们两个孩子之间明里暗里的掐架，环娘是从来不管的。
她甚至会在我和长安打架的时候在一边指挥。“哎呀月牙，你挠长安痒痒啊，他从小就怕痒。
”“好好好，我们长安都能把月牙打倒了，今天给你俩一人加个蛋。”不管打成什么样，
长安是不敢以不吃饭反抗的。因为他不吃的话，都会进我的肚子里，晚上就要饿肚子。
而在这个家里，除了生病，没有小灶。就这么和长安吵吵闹闹，我长到了九岁。
长安很早就开始读书了，而且很有天赋。环娘让我和长安一起去私塾，可是我不喜欢，
看着那些蝇头小字我就头晕，读书哪有抓蚂蚱好玩啊。可是环娘不许，她说读书能明理，
一个人，应该明白什么是仁义礼智信，明白什么事可为什么事不可为。读书，不论男女。
我硬着头皮继续念，但是坚决不要去私塾了，那个夫子头发花白，说话像念经。
环娘拗不过我，于是自己教我。但是她总不是一直有时间的，
于是教我读书的任务就落到了长安身上。4长安，是个尖酸刻薄的人！我读错一个字，
他便说我蠢笨如猪。我和他生气，他便冷笑着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向环娘告状，
他装的一副无辜样子，一边摇头一边说我朽木不可雕。总之，我怎么做都是错，
他总能想到一些文绉绉的话来给我添堵。直到那一天，我因为下午去河里抓鱼太累了，
忘记了长安布置的功课。他从私塾回来，我被抓了个正着。“昨天说的，论语《述尔》，
过来背。”我心虚的很。“太长了......”“那就背前面一半。
”“子曰......子曰.......”“子曰，汝甚蠢！”长安把手中的书猛地一摔，
吓得我一哆嗦，想生气，又有点没理由生气。我不紧张了，他又开始了。“李月牙，
短短的一篇论语，你一句都没背下来。”“我的后脚跟都比你脖子上的球好用。
”“你什么时候能长点心，蠢死了！”“本来就笨，还不懂笨鸟先飞！
”“.......”被骂习惯了就免疫了。我看着他嘴巴一开一合，
甚至觉得他真的是细皮嫩肉的，脸比我白，怪好看的。门外传来声音，是环娘要回来了。
可是长安还在喋喋不休。这个时候告饶是没有用的，他只会斜着眼说的更凶。我一着急，
凑过去，在他白嫩的脸蛋上啃了一口。“真是不想管你，
自生自......”长安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眼睛瞪的溜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样子，他有点害怕。我恶狠狠的威胁他。“不许再说了，不然还亲你！”那天晚上，
他真的没再训我，甚至一句话都没说。5从那以后，我很容易就能拿捏长安。
每次他对着我恶语相向，我被念到无言以对的时候，就上去啃一口，他立刻就安静了。
用那双好看的直冒火的眼睛，用力瞪我。像个炸了毛的小猫。少了他给我找不痛快，
我每天都很快活。快活到隔壁卖肉的刘大娘都看不下去了。“我说环娘，
月牙这丫头都这么大了，还野的像头小马似的，也该让她做些活计，帮帮你了。
”刘大娘有一儿两女，儿子养的像个少爷，两个女孩儿起早贪黑的洗衣做饭，
还是每天被刘大娘数落。她家那个小女儿小花儿与我一般大，我常把逮到的蚂蚱给她玩。
“月牙，你娘真好。”她不止一次的说过，我也觉得，环娘真好！环娘把手里的衣裳甩了甩，
晾到绳上。“我能做，就不要她做了，这么丁点儿的孩子，正是爱玩的时候，由着她吧。
”“怪道说你是善性人呢，这月牙也是好命，能进你家门。”一番话说的夹枪带棒，
见环娘不做声，便又来招呼我。“月牙啊，你可得好好对长安，以后好好孝敬你婆婆！
”“那是我娘，不是婆婆。”刘大娘像是被我逗笑了，刺耳的笑声恨不能传出二里地。
“傻孩子，你是长安的童养媳，以后嫁给长安，可不就是你婆婆了吗？
”环娘温和的脸色一下就跌下来。她朝我招手：“月牙，走，进屋。”我懵了。
原来我是长安的童养媳。6长安不是弟弟，是我以后的夫君。
得知这件事以后我用了好长时间来接受。看到长安就长吁短叹，
所以没注意到长安越来越青的脸色。为了报复我的不情愿，他装了两天病。
非说自己想吃山里的野山杏，看到他病恹恹的脸，我到底还是不忍心。结果，
野山杏树下被挖了好大一个陷阱，我一脚就踩进去了。坑里都是新土，我气的牙根痒痒。
长安可真讨厌。我也没有坐以待毙，拿锄头在坑壁上刨了几个坑，吭哧吭哧爬上去了。
长安吃的饭都用来长心眼了，他自己爬不上来，就以为我也爬不上来。
我在附近找了棵隐蔽的树爬上去藏了起来。傍晚的时候，
就见长安一脸得意的迈着四方步来了。看到坑里没人的时候他脸色一下就白了。
他急的到处喊我的名字，哭着跑回家找环娘了。月上中天，环娘急的快发疯的时候，
我一瘸一拐回了家。下树的时候崴了一下脚。知道事情原委，环娘气坏了。
她罚长安跪了两个时辰，还打了手板。我美滋滋的在旁边看着，终于觉得出了一口气。
只是那天夜里，有人拉着我的手拉了一整夜。迷迷糊糊间听见他的声音：“以后，
再不欺负你了。”7十二岁那年，长安考取了县里的秀才。也是那年，
连绵的大雨下了一个多月，黄河决了堤。黄河岸边的尸体堆了又堆，
未亡人的哀嚎声连绵不绝，可是无人在意。北边的齐王以朝有奸佞，天降神罚为由，
打着清君侧的幌子起了军。西边的平王也蠢蠢欲动，到处征兵。山匪四起，抢地，抢钱，
甚至抢人的事情时有发生。世道彻底乱了。环娘不再允许我和长安出门。家里的地被淹了，
镇上的铺子也早就被关了。我们一家孤儿寡母，只能靠着以前的积蓄生活。
环娘每隔几天会把脸涂黑，去镇上买些粮食，院子里还种着些菜，勉强够我们生活。
我的生活和以前差别不大，只是吃不太饱。可隔壁的小花儿却没这么好的运气。她被卖了。
我在院子里听见她的哭声，没饭吃，就连哭声都是细声细气的。“花儿啊，
家里实在没办法了，你不能眼看着爹娘和你弟弟都饿死啊！”“去吧，去吧，花儿啊，
要是恨就恨娘吧，娘对不住你们姐儿俩，都是老天爷不开眼啊，不给咱们条活路啊！
”过了没多久，哭声渐远。我从门缝里看到，一个红衣服的妇人领着小花儿走了。
我问环娘娘：“娘，小花儿会被卖去哪？”她脸色苍白，冲我摇头。
“如果是卖到和咱们家一样的人家就好了，小花儿一直很羡慕我。”环娘把我揽进怀里，
不说话。直到很久之后，我混在流民堆里，遇到穿着同样红衣服的妇人问我卖不卖的时候，
我才知道，小花儿去的不是什么好地方。8环娘病了。村里很多人都病了。
长安去镇上请大夫，几家药铺都是大门紧闭，他在最大的那家济通药铺门口跪了两个时辰，
那药铺的门才开了一条细缝。“家中母亲病了，求大夫去看看吧。”大夫围了条白巾在脸上，
一口气叹了又叹，不顾家中妻子的反对，还是跟着长安回来了。刚进门，只看了一眼，
大夫就立马退出去了。“好孩子，我救不了，镇上很多人已经发病了，这是瘟疫啊！
”扔下一包草药，大夫就要跑。我扑跪过去抱着他的腿，哭求：“不是的，
您还没有仔细看呢，您好好看看，我娘都不出门。怎么会得瘟疫呢，求您再看看吧！
”“高热、咳嗽、红疹，真的是瘟疫，水灾死了太多人了，尸体腐烂带来的疫病，
这我真的治不了，你们俩也不要和病人待在一起了，小心被传染！”“不是的，有救的，
我娘有救的，你救救她，求你救救她！”我死死抱着大夫的腿，长安站在床边，
两只眼空洞洞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夫挣脱不开，低头把我一把拽起来。“姑娘啊，
没救了！提前准备好后事吧！”“不会的，我娘身体一直很好的！
她不会死的......”“月牙啊，别难为人家。”环娘喊我的名字，
她的脸上起了很多红疹，两颊染上不正常的红晕，眼窝深深凹陷下去，
就连喊我的声音都有气无力的。长安跪在床前低着头，肩头不停耸动着。我很害怕。
五岁时那个离我而去的背影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没了环娘，我就再也没有娘了。
9知道是瘟疫后，环娘就不再让我和长安近身了。长安看了医书，
学着大夫的样子煮了白布围在脸上，我们俩轮流去给娘守夜。夜里，长安守在环娘房门口，
我看着房里的蜡烛燃烧，就像环娘的生命，消耗的那么快，心里疼的睡不着。突然想起来，
以前村里总有人去山里挖人参，说年数越大的人参效果越好，能治百病。我见过人参，
村东头二牛他爹以前挖到一根，卖了好些银子，炫耀了好久。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
我在背筐里装了两个窝头，拎着锄头进山了。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曾经看过无数遍的山，
大的吓人。我朝山的深处走，以前大人们吓唬小孩的虎啊狼啊，还有熊瞎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