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曲终不见人

卿许岁安 九月春词 2025-08-31 18: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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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境王宫里派来的王侍踏散将军府的晨雾时,沈知意正在临摹父亲昨日留下的字帖。

狼毫笔在宣纸上拖出一道歪斜的长捺,像极了北境传来的战报上那道代表溃败的红痕。

他们送来了盛负美名的圣旨。

诏曰:镇北将军沈临之女沈知意,性资敏慧,为明华公主伴读。

笔墨砸在紫檀木案上那张平展的宣纸上,晕染出几滴墨花来。

沈知意突然想起母亲离去的午后 —— 也是这样的冬日,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母亲枯槁的手上,腕间那只父亲送的羊脂玉镯,白得像要融进骨血里。

“小姐,我们还能从王宫里回来吗?”

侍女安禾声音颤抖,看着站在书桌前的自家小姐。

沈知意这才发现自己的指节己攥得发白,砚台里的墨汁漾出晕染的云纹,她听此一语默不作声,能回来吗?

她也不知道。

她掀开暖帘往后院去。

梅园的积雪压垮了半架花棚,去年母亲亲手嫁接的绿萼梅断了枝,露出的茬口泛着青白色,花匠时常修剪,以求这株外来的梅能度此寒冬,来年长势好些。

寒风刺骨,绿萼梅枝干长痕新旧交织,像极了父亲脊背上爬满的密密麻麻的疤痕。

“记得这株梅树吗?”

沈知意伸手接住飘落的雪片,指尖的温度让雪花瞬间化成水。

儿时也是常有共此时的雪天,父亲刚从西境凯旋,肩上还缠着渗血的绷带,非要亲手为母亲折一枝梅。

母亲在廊下笑着嗔怪,手里的汤婆子腾起袅袅白雾,将三人的影子熏得模糊又温暖。

这样美好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变故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老皇帝驾崩那晚,父亲正在北境抵御蛮族入侵,魏敬踩着血路登上龙椅的消息传到将军府时,母亲正在灯下为父亲缝制护心镜的衬里。

银针猝不及防扎进指尖,殷红的血珠滴在明黄色的绸缎上,像朵骤然绽开的红梅。

“岁岁,” 母亲用指尖抚过她的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父亲回来的日子又看不到头了。”

岁岁是她的小名,母亲说每逢冬年,人们常说岁岁平安,她和夫君都希望他们的宝贝真的能够岁岁平安。

那时她还不懂这话里的深意。

首到父亲被连三道圣旨召回,金銮殿上魏敬亲手为他斟酒,琥珀色的酒液里倒映着新铸的将军印 —— 那枚印玺比父亲当年平定蛮狄时得的将印重了足足三倍不止。

“沈将军劳苦功高,” 魏敬的笑容里藏着淬毒的冰,“西南诸国不服王化,还需将军再辛苦一趟。”

父亲的指节在朝服袖中绷得发白。

沈知意和母亲坐在父亲身侧,父亲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看见他喉结滚动了许久,才哑着嗓子接了旨。

那晚将军府的灯亮到天明,她在书房门外听见母亲低泣,父亲弥漫着忧思的叹息。

母亲就是从那时起病倒的。

苦药熬了一锅又一锅。

母亲总坐在窗前望着北境的方向,手里摩挲着父亲送的玉镯,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沈知意学着给她读书解闷,读到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时,母亲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染开的血点,比药汤还要红。

“别读了,” 母亲拉着她的手,掌心凉得像冰块,“让你父亲…… 别打了……”可父亲不能停。

魏敬的圣旨像雪片似的往北境飞。

父亲的家书断断续续的送回,沈知意坐在母亲榻前逐字逐句念给她听。

父亲的字迹从遒劲有力变得潦草仓促,信里的内容也从 “为父安好” 变成了 “粮草将尽”。

母亲苦撑了许久,沈知意十二岁这年,母亲己经病入膏肓。

她艰难的轻动双唇:“替我迎你父亲归来…… 我等不到了…等不到…”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一个字消散在突然灌进窗的寒风里。

沈知意伸手去握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却从她的手中缓缓滑落。。那时父亲正在狼居胥山与蛮族厮杀,等他拖着精疲力尽的身躯赶回时,母亲的棺木早己落了漆。

灵堂前,父亲卸下盔甲的手还在发抖。

“爹,我替娘迎你归来。”

沈知意面对父亲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慢慢松开,泪流满面扑入父亲怀中,粗粝的胡茬扎得她生疼,父亲无声但滚烫的泪水像岩浆一样灼穿了她的衣襟。

那是她第一次见父亲哭。

三日后,魏敬的圣旨就到了,命他即刻领兵攻打西南小国。

父亲在母亲的牌位前跪了一夜,随后领了旨,奔赴战场,没多久兵败而归。

沈临并未归家,首奔王宫复命,听父亲近从报父亲在偏殿苦等两日,王君却不召见。

沈临在第三天终于等来了王君的召见,高阶之下沈临跪在冰凉的大殿上,他将摘下的将军印高举过头顶。

“臣,愿卸甲归田。”

沈临的声音嘶哑。

魏敬的笑声刺耳:“沈将军这是要学霍去病?

可朕的江山,还需要将军的长刀来护。”

沈临无言,两相对峙。

随后魏敬命沈知意为公主伴读的圣旨便到了将军府。

她知道这是缓兵之计。

魏敬在等一个打破对峙的妥协。

沈知意不敢想父亲为了自己妥协后日夜征战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这一等就是七天。

安禾与她一同被软禁于灯火通明的行宫里,这里比将军府温暖的多,但沈知意仍觉得有彻骨的寒。

她坐在妆台前,铜镜里的少女面容平静,唯有眼眸中透露着对这场博弈的忧思 。

“安禾,你说爹会妥协吗?”

她抬手抚着镜沿上的雕花。

安禾咬着唇不敢说话。

首到第八天清晨,安禾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捏着张揉皱的纸条。

“小姐,是…… 是修远世子送来的!”

沈知意展开纸条,父亲那熟悉的字迹刺得她眼睛生疼:“父己领旨,岁岁善自珍重。”

墨迹在 “领旨” 二字处晕开,像是滴落在纸上的血泪。

她突然想起昨夜做的梦。

梦里母亲站在梅园里,绿萼梅开得正好,她笑着向自己招手,裙摆上绣的寒梅在风中轻轻摇曳。

沈知意跑过去想抓住她的手,却只摸到一片虚空 —— 母亲的身影化作漫天飞雪,落在她的发间眉梢,凉得刺骨。

她被囚禁于这冰冷华丽的王宫里,而父亲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再次踏雪出征。

她突然想起父亲教她的第一课:“真正的战士,从不回头看倒下的同伴。”

可她不是战士。

她只是个想留住父亲和母亲的女儿。

父亲离宫那天,沈知意虽被解了禁足但仍困在宫里,她望着漫天飞雪从袖中摸出父亲送的那枚狼牙哨,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清越的哨声穿透纷扬着大雪的天空,不知父亲能否听见,只此那匆匆一面,父亲又要远行了。

她知道,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将军府的一切:极具生命力的梅、母亲的艾草香,都将变成回忆里的影子。

而她,必须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学会像父亲的长刀一样,在绝境中劈开一条生路。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掩埋。

沈知意握紧手中的狼牙哨,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遍全身,却奇异地让她安定下来。

就像母亲说的,越是寒冷的冬天,越要守住心里的那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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