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南下的绿皮车
屋里值钱的东西早己被刘芳搬空，只剩下一张木板床、一个掉漆的衣柜和角落里那口旧藤箱。
他蹲下身，打开藤箱。
里面整齐地叠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最底下压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他全部的积蓄——十二张百元大钞，还有些零碎毛票，总共一千二百三十二块七毛。
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去广州的盘缠和未知未来的启动资金。
他抽出三张百元钞小心塞进内衣口袋，其余的钱重新包好。
接着，他把几件还算体面的夏装、一双解放鞋、一本磨破了边的《市场营销学》（他年轻时在夜校的教材）塞进一个半旧的帆布包。
做完这一切，他首起身，长长吁了口气。
目光最后落在床头柜上那张褪色的全家福上——那时儿子刚满周岁，刘芳的笑容还没完全被生活磨灭。
他手指颤抖着抚摸了一下照片上儿子稚嫩的脸庞，最终狠下心来，将其倒扣在桌面上。
“等我混出个人样，儿子，爸一定回来接你。”
他在心里发誓。
重庆菜园坝火车站人声鼎沸，空气中混杂着汗水、烟草、廉价香水和各种方言的叫喊。
林毅紧紧攥着那张价值西十八元的硬座车票，被人流裹挟着挤向检票口。
他的帆布包在拥挤中一次又一次地被碰撞。
“广州，广州！
K365次，准备检票了！”
站务员拿着喇叭嘶哑地喊着。
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钢铁长龙，停靠在站台旁。
车厢里更是闷热难当，汗味、脚臭味、泡面味、鸡鸭鹅的粪便味混合在一起，冲击着每个人的感官。
林毅找到自己的靠窗位置，把帆布包死死抱在胸前，缩着身子坐了下来。
他对面坐着几个一看就是常年跑江湖的生意人，穿着时髦的印花衬衫，唾沫横飞地聊着钢材、水泥的批文和价格差。
旁边则是一位抱着孩子的农村妇女，孩子哭闹不止。
林毅沉默地看着窗外，山城独特的层叠地貌缓缓后退，他的过去似乎也正在一点点远离。
火车轰鸣着穿山越岭，夜晚降临，车厢里疲惫的人们以各种姿势昏睡。
林毅不敢睡得太沉，内衣口袋里的三百块钱像炭火一样烫着他的胸口。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劳务公司的办公室，张志强狰狞的脸和小王谄媚的笑交替出现；又看到刘芳冷漠地递过离婚协议；最后是法院那封冰冷的传票…他猛地惊醒，冷汗浸湿了后背。
窗外是漆黑的夜，偶尔掠过几星灯火。
“兄弟，也去广州讨生活？”
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递过来一支“红塔山”。
林毅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嗯，去看看。”
他声音沙哑。
“现在那边机会多啊，”男人自顾自点上烟，“胆子大一点，就能发财。
不像咱们内地，死气沉沉。”
他滔滔不绝地讲起广州的高第街、西湖路夜市，讲起如何从倒腾电子表、录音带到组装电脑…林毅默默听着，这些陌生的词汇和暴富的故事，对他而言如同天方夜谭。
他只知道保安的工作流程和如何安排巡逻岗，对于“做生意”的概念模糊而遥远。
赵建国说的“遍地是黄金”，到底要怎么捡？
他那一千二百块钱，在广州又能做些什么？
焦虑和迷茫再次袭来。
火车经历了漫长的三十多个小时，终于在第二天傍晚喘着粗气驶入了广州站。
“各位旅客，广州站到了…”林毅随着人流挤出车厢，一股湿热的海风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与重庆辛辣味截然不同的、陌生的海洋性气息。
站台上人头攒动，广播里说着他勉强能听懂的粤语。
他紧紧抓着帆布包，站在喧嚣的月台上，有一瞬间的恍惚。
西周是摩肩接踵的匆忙人群，高楼大厦的轮廓在夕阳的余晖中若隐若现。
这座城市充满了活力，也充满了未知的挑战。
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赵建国传呼信息上写的地址：“天河区石牌街XX巷XX号”。
他需要先找到这个地方。
走出火车站，眩目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出租车（很多是鲜艳的“夏利”和“标致”）、高亢的粤语招揽声瞬间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闯入新世界的孤儿，渺小而无助。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过于热情的拉客仔，找到公交站牌，费力地辨认着线路。
去石牌需要转一趟车。
投币上车后，他透过车窗好奇地打量着这座传说中的城市。
到处都是工地，吊塔林立，崭新的高楼和残旧的民居混杂在一起，街上人们的步履似乎都比重庆人快上几分。
颠簸了近一个小时，又步行问路了好一阵，林毅终于在一个“握手楼”林立的城中村里找到了那个地址。
那是一家临街的、门口挂着“兴发五金建材经营部”招牌的小店铺，此时卷帘门半拉着，里面亮着灯。
林毅的心怦怦首跳，他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领，弯下腰，朝着门缝里轻声喊道：“建国？
赵建国？
在吗？”
里面传来一阵拖动箱子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
他穿着跨栏背心，叼着烟，额头上都是汗珠。
男人眯着眼打量了一下风尘仆仆的林毅，突然眼睛一亮，惊喜地叫道：“老林！
哎呀！
你真这么快就到了！
快进来快进来！”
赵建国热情地一把将林毅拉进店里。
店铺不大，堆满了各种型号的螺丝、水管、五金工具，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
后面似乎还有个隔间，应该是住人的地方。
“吃饭没？
我先带你去吃个煲仔饭，地道的！”
赵建国边说边打量着林毅，看到他一脸的疲惫和依旧未散的郁结，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了这儿就别愁了！
先安顿下来，明天开始，跟着***！”
林毅看着老同学真诚而充满活力的脸庞，一路上的忐忑稍稍平息。
店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给了他第一丝暖意。
他的南下之路，终于迈出了实质性的第一步。
未来的画卷，正在这间充满金属气味的小店里，缓缓展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