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扣寒

汴京城宣武门刑场，辰时的朔风如厉鬼咆哮，卷着浓稠的血腥味，刀子似的刮过每个人的脸颊。

青石板上的血渍层层叠叠，早己冻成暗黑色的冰棱，在灰白天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林砚被两名御林军死死按跪在地，粗糙的石面磨得膝盖生疼，寒铁镣铐更是像附骨之疽，将腕骨勒出深深的红痕，渗出血珠，在寒风中瞬间凝结成痂，火辣辣的痛感顺着骨头缝往心里钻。

“仵作林砚！

验尸画押——暗卫苏晚通敌叛国，斩立决！

尸身即刻焚弃！”

监斩官的喝声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像冰锥般砸在空旷的刑场上，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案几上，那具熟悉的身影静静躺着。

玄色暗卫服浸透了暗红血渍，领口袖口的金线暗纹被血污浸染，失去了往日的凌厉光泽。

最刺眼的是颈间那道切口，平整得诡异，仿佛是被最锋利的寒刃一刀切下，边缘没有丝毫拖沓的血肉，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规整。

林砚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紧。

她握紧手中的验尸刀，刀柄上的纹路被指尖的冷汗浸润，变得滑腻。

十年仵作生涯，她验过的尸体没有上千也有数百，死人的模样她再清楚不过——僵硬的肢体、发灰发脆的指甲、迅速冷却的尸身，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死寂。

可当她的指尖刚触到苏晚的腕骨，整个人骤然僵住。

那不是死人该有的触感！

师姐的指甲盖里，竟藏着一抹鲜活的粉白月牙痕！

死人的指甲早己失去血色，只会是灰败干枯的模样，绝无这般透着生气的色泽。

林砚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下意识地探向苏晚的颈动脉，没有丝毫搏动，可当她的指腹划过锁骨处的皮肤时，却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掀开苏晚的衣袖。

腕间的皮肤依旧带着三成余温，指尖按压下去，还能感受到一丝弹性。

再看那凝结的血渍，竟是半流质状——这是典型的半个时辰内假死的迹象！

正常情况下，人死之后半个时辰，尸温必降至冰点，凝血也早己凝固成块，绝无这般反常。

林砚的目光迅速扫过苏晚的脖颈，切口处虽平整，却没有活体被斩时该有的肌肉收缩痕，反倒像是死后补斩的痕迹。

她的指尖轻轻拨开苏晚额前的发丝，在耳后隐蔽处，一枚细如发丝的银质信号针赫然在目，针尾刻着“卫”字暗纹。

这是暗卫营核心成员才有的专属假死工具！

当年，还是苏晚手把手教她辨认这些暗卫营的秘器，告诉她这枚银针能暂时阻断心脉，制造假死假象。

“磨蹭什么？

找死！”

一声厉喝打断了林砚的思绪。

一只穿着云纹锦靴的脚狠狠碾过她手中的验尸刀鞘，力道之大，让林砚的指骨都险些碎裂。

金丝蟒袍的下摆扫过案几，“当啷”一声脆响，一枚羊脂玉扣从苏晚胸前的绣囊里掉落在地，滚到林砚的脚边。

是谢崇！

林砚缓缓抬头，对上一双阴鸷如毒蛇的眼睛。

谢崇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满是不耐与杀意。

这老贼早年因谏言触怒先帝被贬，怀恨在心多年，这些年暗中勾结藩王，图谋篡位，那失踪的三百万库银不过是他夺权的敲门砖。

而师姐苏晚，正是因为察觉了他的阴谋，才被他罗织罪名，扣上了通敌叛国的帽子。

那枚羊脂玉扣在青石板上转了几圈，停下时，玉面上的纹路清晰可见。

林砚的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面，苏晚当年的叮嘱犹在耳畔：“砚砚，这是‘尸语扣’，七岁那年我从人牙子刀下抢你时就该给你。

它浸了三年尸油松香，刀划不裂、火焚不化，还能随温度显隐字迹，里面藏着尸语簿的钥匙，也藏着我们的命，绝不能离身。”

那年，她是孤苦无依的林府遗孤，父亲林尚书被诬陷贪墨，满门抄斩，是苏晚从刑场边缘将她救下，带在身边抚养，教她仵作技艺，护她长大成人。

师姐于她，是亲人，是恩师，更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如今，有人要借假死之名，彻底除掉师姐，她绝不能让此事发生！

林砚攥紧验尸刀，猛地起身，刀刃“咔哒”一声卡在谢崇的靴缝里，划破锦缎，首抵皮肉。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谢崇：“谢太傅，这尸是假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刑场瞬间陷入死寂，原本窃窃私语的百姓们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案几上的“尸身”。

前排的百姓忍不住往前凑了凑，踮着脚尖张望，议论声再次此起彼伏：“苏统领守边三年，打退蛮族七次进攻，护得汴京安稳，怎么可能叛国？”

“这小仵作是林府遗孤吧？

当年林尚书满门抄斩，就是苏统领救了她！”

“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当着御林军的面质疑太傅！”

谢崇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底杀意翻涌，指节攥得发白，指缝间渗出冷汗。

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贱籍仵作，竟敢当众挑战他的权威！

林砚目不斜视，无视周围的议论声，伸手捏开苏晚的颌骨，指腹擦过她的唇角，举起指尖，上面沾着一丝淡淡的薄荷香气：“死者唇角残留着薄荷香——我师姐晕血，连松针熏衣都只敢用淡的，碰薄荷必吐，怎会沾这东西？”

话音未落，她猛地掀起苏晚的衣袖，露出腕间一道浅浅的疤痕。

那疤痕在寒风中竟微微泛红，林砚用验尸刀的刀背轻轻一刮，红色痕迹瞬间淡了几分：“这疤是三年前替我挡刀留的，真伤皮下有淤血，按压会褪色。

可这道疤，是用鸡冠血混朱砂画的，一擦就掉！”

她又抬手拨开苏晚的发丝，露出耳后的银针，声音陡然提高，字字铿锵：“这是暗卫营的假死信号针！

当年你举荐师姐做暗卫统领时，亲手看过工具图谱，如今还敢装作不认识？

谢太傅，你罗织罪名，伪造假尸，究竟是想掩盖什么？！”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砸在在场众人的心上。

御林军们面面相觑，百姓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质疑的目光纷纷投向谢崇。

谢崇的呼吸变得粗重，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紫。

他知道，今日若是让林砚继续说下去，事情必然会败露！

他猛地厉喝一声：“妖言惑众！

一个贱籍仵作也敢质疑朝廷判决？

来人，把她拖进天牢，烙铁伺候！”

御林军们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抓林砚的胳膊。

林砚握紧手中的验尸刀，将苏晚的“尸身”挡在身后，目光坚定，毫无惧色。

寒风猎猎，吹动她的衣袍，她的声音清亮而决绝：“今日我若不死，定要揭穿你的阴谋！

师姐若有不测，我林砚就算化为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刑场上，风声、议论声、御林军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一场关乎生死与阴谋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那枚小小的羊脂玉扣，在青石板上静静躺着，仿佛在等待着被唤醒的时刻，而它所藏的秘密，将足以撼动整个汴京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