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在里屋咳嗽。
李勇的银针插在秀兰百会穴上。
针尾随着秀兰喘气颤动。
老张头不敢看老伴的嘴唇。
他盯着炕柜上生了锈的铜锁。
抽屉里有三张诊断书。
“把痰盂递过来。”
李勇说。
老张头这才发现手按在秀兰汗湿的额头上。
指腹沾着几根灰白头发。
他转身时脚腕撞在炕沿上。
疼得吸气,看见李勇半跪在铁柱床前。
手电筒照着铁柱泛青的嘴唇。
枕边搪瓷盆里有暗红血沫。
“上个月咳血还是血丝。”
铁柱说。
他手背上针孔密密麻麻。
“爹,你别告诉娘……”话没说完就咳嗽得厉害。
脊背弓起来,肋骨在薄衫下凸起。
老张头喉咙发紧。
想起铁柱退伍那年穿军装回家。
胸脯挺首,肩章上的五角星发亮。
现在瘦得风一吹就倒似的。
李勇把听诊器贴在铁柱后背。
外间传来“咣当”一声。
秀兰撑起半个身子,手里的搪瓷缸摔在地上。
玉米面糊洒在被面上。
“铁柱……”秀兰声音虚弱。
嘴角沾着阿司匹林的白渣。
“别瞒着娘,娘听得见……”老张头扶住老伴打颤的肩膀。
摸到她肩胛骨硌得掌心疼。
秀兰望着里屋的李勇。
“勇子,你叔上个月扛水泥腰闪了,舍不得买止痛片……”她突然喘得厉害,胸前的蓝布衫跟着起伏。
“铁柱的药不能断,咱不能拖垮你……”“婶子你先躺下。”
李勇提高声音。
金属药箱盖“咔嗒”合上。
窗台上的君子兰叶子动了动。
“我进修时跟过呼吸科专家,铁柱得用抗生素。”
李勇从裤兜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
里面有几粒黄色胶囊。
“先吃这个,顶到救护车来。”
老张头认得这种药。
上次铁柱住院,护士说这是进口消炎药,一颗顶他两天工钱。
院外传来村主任的大喇叭。
“李勇!
李勇在不在?
县检查组的车过了铁道桥了!”
声音破音,惊得梁上燕子窝掉土。
李勇的手一抖,胶囊差点掉地上。
他迅速把塑料袋塞进裤兜最里层。
转身时白大褂扫到炕头的针线笸箩。
铜顶针“当啷”滚进秀兰脚边的煤灰里。
“建国叔,你盯着婶子喝药。”
李勇抓起药箱,指尖在扣带上按了三下。
“检查组要是问起……就说我去邻村出诊了。”
院外脚步声近了,有皮鞋踩泥地的“咕啾”声。
老张头看见李勇蹲下,从药箱底层掏出个铁盒。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多支安瓿瓶。
标签上写着“肾上腺素”。
铁盒被塞进炕柜最深处,和铁柱的退伍证挤在一起。
铜锁“咔嗒”锁住,院门“吱呀”开了。
“李大夫在吗?”
进来个县卫生局的王干事。
皮鞋尖沾着黄土,手里文件夹拍得哗啦响。
“接到举报,说你这儿有……”话没说完,春燕妈扶着门框喘气。
她袖口沾着秀兰的血渍。
“哎哟王干事,你可来了!”
春燕妈带着哭腔。
“俺们勇子大夫正给人急救呢,你看这满屋子病人……”她看见炕沿上的阿司匹林药片,赶紧用鞋底碾了碾。
“上个月老王家闺女发烧,多亏勇子连夜去镇里买药……”王干事目光在屋里转,看见墙角的空输液瓶。
又扫过李勇没藏起的银针包。
老张头攥紧秀兰的手,感觉她掌心有茧子。
电视不知何时开了,雪花屏上播“无证售药案最新进展”。
女播音员的声音响着:“犯罪嫌疑人李某涉嫌非法渠道购进药品……”“啪”的一声,李勇关掉电视。
他白大褂前襟沾着秀兰的血渍,笑得自然。
“王干事来得巧,刚才正给秀兰婶做针灸。”
他举起银针包,金属针头发亮。
“中医针灸算传统医学,不在药品监管范围内吧?”
王干事手指敲了敲文件夹,盯着李勇的裤兜。
“你兜里揣的什么?
卫生院规定,个人药品不能……”话没说完,里屋传来铁柱的干呕声。
老张头回头,看见儿子扶着墙挪过来。
唇角有血丝,胸前秋衣汗湿一片。
“铁柱!”
秀兰挣扎着要下床,被老张头按住。
李勇趁机转身,把塑料袋塞进铁柱枕头下。
王干事脸色缓和些,盯着炕柜上的铜锁。
“按规定,村卫生室必须配备基本药物目录内药品……”“知道知道。”
李勇拉开药箱,里面玻璃药瓶发亮。
“降压药、抗生素、退烧药都有,上个月从镇卫生院进的货。”
他指尖划过标签,在“青霉素”瓶身停了半秒。
“你看批号都在有效期内。”
院外蒸汽火车鸣笛,震得窗纸响。
王干事手机响了,接起电话皱起眉头。
“什么?
检查组的车在铁道口抛锚了?
好,我马上过去。”
转身时踢到煤灰筐,黑灰落在他皮鞋上。
脚步声消失,李勇后背靠在墙上,白大褂被冷汗浸透。
秀兰望着他胸前的血渍,想起二十年前。
李勇他爹倒在出诊路上,白大褂也是这样的暗红。
那时铁柱刚满三岁,攥着她衣角喊“娘,药箱”。
“勇子,你把那些药……”老张头盯着炕柜,声音发颤。
李勇摆摆手,从裤兜摸出个小本子。
封皮上“急救记录”西个字磨得发白。
“我记着账呢,等铁柱病好了,让他去镇上打工慢慢还。”
他笑了,露出虎牙。
“当年我考上卫校,要不是叔你卖了盖房的木料,我早下煤矿了。”
秀兰眼泪掉下来,砸在老张头手背上。
“是我们拖累你了……”话没说完,里屋传来铁柱的***。
李勇冲过去,看见年轻人蜷缩在炕上。
枕头边的塑料袋被攥得变形,指缝露出半粒胶囊。
“先吃半颗。”
李勇倒了半碗温水。
院外传来“突突”声,春燕妈借的三轮蹦蹦车停在门口。
车斗里堆着半袋化肥,司机蹲着抽烟。
“建国叔,得送铁柱去县医院。”
李勇按住铁柱发烫的手腕,脉搏跳得很快。
“咳血加重不是小事。”
老张头盯着车斗里的化肥袋。
想起上次送秀兰去县医院,押金条上的数字像道疤。
他摸了摸裤兜,有卖枣攒的五十块钱,还有半片阿司匹林。
秀兰抓住他的手,塞给他个硬邦邦的东西。
是铁柱的退伍证,红封皮边角磨白了。
“带上这个。”
秀兰声音发狠。
“当年他救过塌方的矿工,医院该给咱优先……”话没说完就咳嗽,胸前的银针晃动。
李勇迅速拔针,棉签按在出血点上,血珠往下淌。
白布枕头上洇出暗红的印子。
蹦蹦车发动机响得厉害,司机按喇叭。
老张头咬牙,把退伍证塞进怀里,转身抱起铁柱。
儿子的身子轻得像捆柴火,肩胛骨硌得他胸口疼。
李勇背着药箱跟在后面,兜里的塑料袋“沙沙”响。
“等会儿。”
秀兰喊住他们,从针线笸箩摸出个布包。
里面是几个冷硬的玉米饼。
“路上吃。”
她望着李勇胸前的血渍。
指尖在布包上摩挲,“勇子,你衬衫该换了,婶子明儿给你浆洗……”蹦蹦车碾过铁道口,蒸汽火车从远处驶过。
车头探照灯扫过三人摇晃的身影。
铁柱的头靠在老张头肩上,呼吸透过衣衫,锁骨处湿了一片。
李勇从药箱里摸出个玻璃瓶,对着月光看。
里面的肾上腺素注射液还剩半支,颠簸中泛起泡沫。
“叔,到了县医院……”他的声音被发动机盖过。
“就说铁柱是退伍军人,能走绿色通道。”
他手指摩挲着瓶身,玻璃冰凉。
蹦蹦车在雨夜拐过弯,县医院霓虹灯忽明忽暗。
铁柱突然抽搐,咳出的血沫溅在老张头袖口。
李勇的手按在铁柱颈动脉上,脉搏跳得飞快。
“快!”
他大喊,声音颤抖。
“把药箱给我!”
玻璃瓶金属盖被他用牙咬开,针管刺入铁柱静脉。
蒸汽火车鸣笛,盖过急诊室门口的喧哗。
老张头看见李勇白大褂口袋露出半截牛皮纸。
上面“肾上腺素”的字样被雨水洇开。
急诊室的门“砰”地关上,春燕妈的三轮车碾过积水。
泥点溅在老张头裤腿上,和秀兰的血渍混在一起。
他摸了摸怀里的退伍证,红封皮上的五角星皱了,还在发光。
远处蒸汽火车鸣笛,风卷着雨丝,送来医院走廊的电视声。
“……无证售药案告破,嫌疑人李某涉嫌非法行医被刑拘……”老张头抬头,看见李勇站在护士站旁。
白大褂上的血渍变成暗褐色。
他想起秀兰缝的炕席,针脚密,总有线头露出来。
就像他们的日子,缝缝补补,总有漏洞。
“建国叔。”
李勇走过来,手里攥着缴费单。
指尖在“住院押金”上掐出印子。
“铁柱的床位在三楼,护士说……”他停顿,看着老张头胸前的退伍证,喉结滚动。
“说退伍军人可以先治疗后缴费。”
老张头点头,发现李勇白大褂口袋里的牛皮纸不见了。
远处蒸汽火车在夜色中穿行,车头火光一闪一闪。
他摸了摸裤兜里的玉米饼,冷硬的触感像秀兰的手。
粗糙,却温暖,像炕头的煤油灯,虽然弱,却能照亮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