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桥上,泡桐花如碎雪簌簌坠落,粉白花瓣堆积在弹孔周围,与暗红的血渍、浑浊的雨水泥浆混作一团。
甜腻的花香中,铁锈味若隐若现,仿佛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正发出压抑的呜咽。
城墙根下,卖桂花糖藕的老汉蜷缩在油布伞下,竹扁担斜倚着布满弹痕的砖墙,筐里的糖藕蒙着油纸,在雨丝中渐渐失去温度。
茶馆二楼飘来《牡丹亭》的唱腔,却被突然炸响的惊雷劈成碎片。
梧桐树梢垂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惊起一群仓皇的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惊破了死寂的空气。
苏念秋踩着青石板疾行,藏青学生裙角扫过爬满苔藓的砖墙。
她怀中的牛皮纸袋裹着《楚辞》批注本,夹层里用米汤密写的***传单随着步伐沙沙作响,像是压抑的心跳。
脖颈间母亲留下的银锁轻轻晃动,冰凉的锁面压在锁骨处,錾刻的并蒂莲纹己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仍倔强地泛着微光。
行至巷口,她下意识回头,只见青石板路上几串水洼倒映着灰沉的天空,而远处街角,穿黑长衫的男人正将烟蒂碾灭在宪兵队的通缉令上——那上面的画像,与她前日在图书馆瞥见的进步刊物主编有七分相似。
男人转身时,黑色礼帽檐下闪过一道狰狞的刀疤,他阴冷的目光似有意无意地朝她的方向扫来。
金陵女子大学图书馆的雕花木门吱呀开启,潮湿的檀木香裹挟着硝烟残味扑面而来。
苏念秋踩着木楼梯拾级而上,裙摆扫过积灰的栏杆时,惊起一只蛰伏的飞蛾。
顶层书架间浮动着幽蓝的霉斑,她踮脚取下《昭明文选》的瞬间,一枚素白纸鹤翩然坠落。
纸鹤翅膀上的小楷力透纸背:"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愿以吾辈之青春,守盛世之中华。
"墨迹未干,还带着淡淡的温度,仿佛写字之人的余温尚存。
鹤尾处,一粒朱砂点成的"陆"字在光线中若隐若现,像是一个神秘的暗号。
"姑娘好眼力,这《指南录》里的绝句,倒让姑娘先瞧了去。
"带着吴侬软语尾调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苏念秋转身,藏青长衫的青年倚着枣木书架而立,手中湘妃竹骨扇半掩下颌,扇面《秋声赋》的墨痕未干。
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袖口靛蓝墨水尚未干透,指尖还沾着些许墨渍,腕间铜表链垂落,在古籍上投下细碎光影。
当他侧身时,苏念秋瞥见表盖内侧半张泛黄全家福——边角焦黑处,孩童牵着的妇人眉眼,竟与自己七分相似。
青年领口处露出半截绷带,隐约透着暗红血迹,衬衫第二颗纽扣不翼而飞,露出苍白的肌肤。
"先生谬赞,不过偶然得见。
"苏念秋攥紧纸鹤,银锁在喉间轻晃,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青年摇开竹扇,扇骨叩击书架发出清响:"文山公气节如铁,姑娘批注《楚辞》的笔力,倒与这纸鹤上的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忽然凑近,雪松混着松烟墨的气息萦绕鼻尖,"只是这世道,读得懂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人,未必能留得住性命。
昨夜城南印刷坊突遭搜查,掌柜的至今下落不明。
"他说话时,喉结微微滚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苏念秋心中一紧,想起前日课堂上,同窗朗读《少年中国说》时被教导主任训斥的场景。
"即便危险,有些事也总得有人去做。
"她握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母亲临终前常说,做人要对得起天地良心。
如今山河破碎,我怎能袖手旁观?
"青年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正欲开口,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警笛声。
他神色骤变,将《文心雕龙》塞进她怀中,竹扇轻点她手背:"明日酉时,夫子庙得月台茶寮。
见碧螺春三字茶旗,便说昨夜雨疏风骤。
若迟到一刻,后院白灯笼会熄灭一盏。
"他转身欲走,又折返将一枚刻着并蒂莲纹的印章塞进她掌心:"凭此章去云锦坊找周掌柜。
记住,不到万不得己,不要轻易示人。
"青年离去时,长衫扫落的书笺中,一张泛黄信纸上赫然画着与她银锁一模一样的纹样,旁边小字写着:"莲开并蒂,自有因缘。
"苏念秋弯腰拾起信纸,发现背面还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小心戴灰呢帽的人",字迹被雨水晕染得有些模糊。
夜幕降临,苏念秋在宿舍的煤油灯下翻开《文心雕龙》,红批与她的批注针锋相对处,夹着半片干枯的枫叶。
窗外风雨大作,她摩挲着纸鹤上的字迹,忽然发现纸鹤翅膀边缘的折痕里,藏着极细的蓝色丝线,与青年袖口露出的线头颜色一模一样。
银锁在跳动的烛光下泛着幽光,锁面的并蒂莲纹与印章、信纸上的图案渐渐重叠,恍惚间,她听见母亲临终前的咳嗽声与青年的话语在雨夜中交织。
而此时的南京城,宪兵队的探照灯划破夜空,在潮湿的街道上投下一道道惨白的光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