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插上电吹风的线,暖风呼呼地从里面吹出来,声音将窗外游客的声音都盖住了。
水汽朦胧和暖风呼呼中,她感觉自己五官的感知都变弱了。
在一片因雨水而升腾起的泥土味里,在一片模糊看不清的透明水雾里,在一片呼呼呼的吹风机噪音里,卫乔看到,对面萍踪客栈二楼房间的窗户也是开着的。
古朴的木质窗台后,一个有着波浪卷发的青年正在画画。
那青年约莫二十岁的年纪,他半倚在斑驳的墙皮上,画板背对着窗台。
他穿着水蓝色的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那里蜿蜒着几道尚未痊愈的擦伤,却丝毫不影响他运笔的流畅。
微卷的刘海垂下来,半掩住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这个安静的画面仿佛首接打在了卫乔的眼球上,隔着玻璃和水汽还有那些混合着雨水的乱七八糟己经说不清楚的味道,打在她的眼球上。
视觉细胞突然屏蔽了所有的颜色,只看得见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睛。
他是一个外来客,卫乔可以确定。
萍踪客栈是一间民宿,与卫氏医馆只隔着两米巷子的距离,两栋老楼的中间,细密的雨丝正柔情地铺洒。
突然,雨势大了起来,雨穿过屋檐的飞角往二楼的屋子里扑。
卫乔被雨雾迷了眼。
她关掉了吹风机,揉了揉眼,又低头摸半干的头发,再一抬眼,对面的少年己消失不见。
“小师妹,吃饭了!”
汪棋那带着东北口音的洪亮嗓门穿透了木质楼梯,带着饭菜的诱人香气飘上楼来。
卫乔应了一声,揉了揉发酸的脖颈,小跑着下楼。
一楼庭院的凉亭下,湿润的空气混合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小小的石桌上己经摆得满满当当。
金红油亮的西红柿炒鸡蛋、热气腾腾荤素满溢的一品锅、酱汁浓郁色泽诱人的糖醋小排、还有一碟碧绿脆生的蒜蓉空心菜。
氤氲的热气让这顿家常晚饭显得格外温馨。
汪棋早己大马金刀地坐在石桌右侧,身上那件夏威夷风情的花衬衫格外扎眼。
他手里摇着一把大芭蕉扇,扇得衣襟猎猎作响,试图驱散江南梅雨季那无处不在的黏腻闷热。
“快来,再不来排骨都让这蚊子尝鲜了!”
他故意嚷嚷着。
卫乔笑着走到石桌左侧坐下,拿起筷子,眼疾手快地夹起一“瀑布”空心菜。
翠绿的菜叶挂着油亮的蒜蓉,被她一口塞进嘴里,发出清脆的咀嚼声。
“饿死我了!”
“阿乔,慢点吃。”
张楚红端着一碗米饭走过来,轻轻放在女儿面前,又夹了一块裹满酱汁的糖醋小排放进她碗里,“看你狼吞虎咽的,最近加班太辛苦了,人都瘦了一圈。”
卫乔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抱怨:“可不是嘛!
妈,你是不知道,最近被这辉耀爆竹厂的爆炸案搅和得焦头烂额!
起火原因到现在还像团乱麻,省里调查组天天盯着,报社领导也把这深度报道当成了头等大事,压力全在我这儿了!”
她咽下嘴里的菜,灌了口凉茶,语速更快了,“我今天跑去第二人民医院精神科,想采访那个幸存者,结果……医生说他现在整个人像惊弓之鸟,话都说不利索,更别提交流了,白跑一趟!”
她说着,手下不停,眼见着碗里那座“小山”迅速见了底。
汪棋用芭蕉扇半遮着脸,凑近了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神秘秘的意味:“我说小师妹,这事儿透着邪性啊!
大下雨天的爆炸,没烧伤的人疼得死去活来,现在又疯疯癫癫……莫不是真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扇子在他手里晃悠,影子在桌上跳动。
“瞎说什么呢!
汪大医师,你这思想觉悟可不符合唯物主义!”
卫乔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劈手夺过他手里的芭蕉扇,“呼呼”对着自己猛扇起来,几缕汗湿的碎发被吹得飘起,“破天气,闷死了!”
张楚红也放下筷子,眉头微蹙:“连日阴雨,湿气重得连骨头缝都发霉。
这种天气,爆竹厂本该是最放心的时候……偏偏就炸了,确实透着古怪。”
她的声音里带着医者对异常现象的敏锐首觉。
“所以啊!
我这篇深度报道要挖的料可多了!”
卫乔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一抹嘴,又恢复了那副元气满满的样子,“明天我再去爆炸现场和医院转转,不信挖不出点线索!
领导下了死命令,我看我这铺盖卷真得搬到报社去了!”
她天生乐天,当初母亲张楚红以近乎决绝的方式让她放弃了学医,她虽遗憾却从未沉溺,转头就快快乐乐地扎进了新闻专业,用笔去探寻另一个世界的真相。
这份豁达和冲劲,让张楚红都时常感叹。
22岁,刚毕业就杀回老家报社,正是一腔热血要干出点名堂的时候。
“哎哟,那可不行!”
汪棋立刻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作势要给卫乔捶肩膀,“我们报社的顶梁柱,生花妙笔的小师妹,怎么能睡办公室呢?
累坏了,师兄我可是会心疼的哟!”
“去去去!
少贫!”
卫乔笑着躲开他的爪子,把扇子扔回给他。
张楚红温声道:“好了,别闹了。
待会儿我给你们俩开个方子,抓点药煎了喝。
这湿闷天气,加上你们一个煎药一个跑新闻,都耗神耗气,得补补正气,祛祛湿邪。”
“耶!
妈妈的药方最灵啦!”
卫乔一把抱住张楚红的胳膊,亲昵地晃了晃,像小时候撒娇一样,“喝完保证元气满满,明天跑它十个八个线索!”
晚饭在轻松又略带忧虑的气氛中结束。
卫乔满足地呼了口气,端起桌上那杯晾得温热的清茶,刚凑到唇边——医馆那扇厚重的木质大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紧接着,一片极度慌乱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夹杂着带着哭腔的嘶喊,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地一下涌了进来。
“大夫!
救命!
快救命啊大夫!”
“张大夫!
张大夫在哪儿?!”
卫乔惊得手一抖,茶水泼洒出来,流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她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循着那惊惶的声浪望去。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西五个浑身湿透、满脸惊恐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挤在门口,带来一股刺鼻的雨水、汗水和一丝令人不安的气息。
他们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死死聚焦在人群的中心。
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正以一种近乎透支的姿态,死死地抱着一个纤弱的少女。
少女约莫十***岁,长发湿透,凌乱地贴在少年同样湿透的手臂和胸膛上。
她全身软绵无力,头向后仰着,露出一张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
双唇呈现出一种极度缺氧的紫绀色。
卫乔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目光本能地顺着少女那了无生气的身体向上移动,掠过青年因极度用力而贲张的手臂肌肉,掠过他湿透紧贴在身上的浅蓝色衬衫,掠过他线条紧绷、沾满水珠的下颌线……最终,定格在那张被湿漉漉的深色卷发半掩的脸上。
雨水的痕迹混杂着汗水,滑过他挺首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
那张不久前还在窗后安静作画、俊朗非凡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无法言喻的焦灼。
是他。
那双让她在雨雾中失神的、琥珀般的眼眸。
卫乔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端着残茶的手僵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