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连绵不绝,不大,却极其缠绵,带着南方特有的阴柔渗透力,将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浸润成深褐色,水珠沿着老旧的屋檐瓦当滴滴答答,敲打着青石板路,声音单调而固执。
“梧桐小灶”藏在玄武湖边一条名叫胭脂巷的老巷深处。
门脸不大,原木色的招牌被雨水冲刷得颜色深浓。
推开沉重的玻璃木门,暖意和食物扎实的香气便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湿寒。
店里只有五六张桌子,此刻过了饭点,只有最里面一桌坐着两个低声聊天的熟客。
灯光是暖黄色,柔和地洒在原木桌椅上,墙上挂着几幅水墨写意的时令蔬果,角落里的老式唱片机咿咿呀呀放着评弹,吴侬软语混在空气里炖煮食物的醇厚气息中,有种让人心安的旧时光味道。
邬裘没在前厅。
厨房里,他正对着一条鱼较劲。
一条长江鲥鱼。
银白色的鳞片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濒临消逝的光泽,鱼身丰腴,只是鱼鳃处翻着一道狰狞的伤口,破坏了整体的完美。
这是供货商老李今早送来的“瑕疵品”,价格便宜不少。
老李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裘老板,你看这……网挂的,破了相,但绝对新鲜!
知道你好手艺,能化腐朽为神奇……”邬裘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此刻,他正用一把极薄的小刀,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剔着鱼身侧面一根极其细小的、几乎隐没在丰厚鱼肉里的暗刺。
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鲥鱼多细刺,尤其是这种受过伤的,处理起来更要万分小心,稍有不慎,就会留下隐患。
这是给预约好的老主顾准备的,马虎不得。
厨房的玻璃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小陈探进半个脑袋,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神秘兮兮:“裘哥,外面……林总来了。”
剔刺的刀尖几不可察地滑了一下,险险避开那根细刺。
邬裘的呼吸凝滞了半秒。
他缓缓放下小刀,用湿布擦了擦手,指腹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刀柄,才发觉手心不知何时沁出了一层薄汗。
“一个人?”
他问,声音听不出波澜。
“嗯,就他自己。
淋了点雨,看着有点……”小陈斟酌着词,“有点蔫。”
邬裘沉默地解下围裙,挂好。
他走出厨房,撩开分隔前后厅的深蓝色土布门帘。
林昭云就坐在靠窗那张最小的双人桌旁。
他没穿笔挺的西装,只套了件深灰色的羊绒衫,外面是一件半湿的黑色风衣,随意搭在旁边椅背上。
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些,几缕发丝略显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
他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按在上腹的位置,眉心微蹙,正望着窗外巷子里被雨水模糊的灯光和偶尔匆匆走过的行人身影出神。
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的苍白,镜片上蒙着一点细微的水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桌上放着一杯白水,一口未动。
这副褪去了所有精英外壳、显得有些落寞和脆弱的模样,猝不及防地撞进邬裘眼里。
心脏某个角落像是被细针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酸胀。
他想起以前,林昭云也是这样,一旦工作起来就忘了时间,饮食不规律,胃总是不舒服。
那时他会一边皱着眉数落他,一边钻进厨房给他熬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看着他皱着鼻子喝下去,胃痛缓解了,眉眼才舒展开,像只被顺了毛的猫。
那些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却又隔着一层冰冷的毛玻璃。
邬裘在原地站了两秒,才抬步走过去。
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林昭云闻声转过头。
看到邬裘,他按在胃部的手似乎无意识地紧了一下,随即又松开,脸上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那点疲惫的底色依旧挥之不去。
他微微颔首:“邬老板,打扰了。
路过,雨太大,进来避避。”
声音有些微哑。
“林总客气。”
邬裘在他对面坐下,中间隔着一张窄窄的原木桌。
桌上摆着一小瓶插着两支腊梅的粗陶罐,清冷的香气若有似无。
“喝点什么暖暖?”
他目光扫过林昭云按着胃部的手。
林昭云下意识地收回了手,动作有些僵硬。
“不用麻烦,白水就好。”
邬裘没再问,起身走向吧台。
不一会儿,他端着一个粗陶小碗回来,轻轻放在林昭云面前。
碗里不是茶,不是咖啡,而是一碗清澈见底、飘着几粒金黄小米和几片嫩姜丝的汤水,热气袅袅上升,带着一种温和熨帖的谷物香气。
“小米姜丝汤,养胃的。”
邬裘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店里常备,不费事。”
林昭云看着那碗简单至极的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
他沉默了几秒,才拿起旁边的白瓷勺,舀了一小勺,慢慢送到唇边。
温热的汤汁滑入喉咙,带着小米朴实的甘甜和姜丝微辛的暖意,一路熨帖下去,胃部那点顽固的抽痛似乎真的被这暖流柔和地包裹、安抚了。
他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
“谢谢。”
他低声道,声音似乎被这暖意浸润得柔和了些许。
“嗯。”
邬裘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林昭云微湿的发梢和肩头。
“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等会儿让小陈给你拿把伞。”
“不用,我叫了车。”
林昭云说着,又喝了一口汤。
暖意从胃里蔓延开,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懈了些许。
他放下勺子,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邬裘随意搭在桌边的手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有薄茧,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一道浅白色的、扭曲的疤痕从手背靠近腕骨的地方延伸出来,像一条丑陋的虫子,蛰伏在皮肤之下。
疤痕的颜色己经很淡了,但形状依旧清晰,记录着某个瞬间的灼痛。
林昭云的视线在那道疤上停留的时间,比在汤碗上长得多。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唱片机里咿呀的弹词,在填补这突如其来的沉默。
“这疤……”林昭云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几乎要沉入水底的重量,打破了沉默,“还疼吗?”
邬裘的手指倏然蜷缩了一下,那道疤痕被指节牵动,微微扭曲。
他像被烫到般,迅速将手收回桌下,藏进了裤袋里。
动作快得有些仓皇。
“早好了。”
他回答,声音干涩,目光盯着粗陶罐里那两朵小小的腊梅花,花瓣边缘被灯光染成透明的金色。
“一点旧伤,不碍事。”
厨房里,那条处理了一半的鲥鱼静静躺在砧板上,银鳞黯淡。
一根极其隐蔽的细刺,依旧顽固地藏在丰腴的鱼肉深处,等待着被发现,或者,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