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矿车轱辘，在黑暗的巷道里一圈圈碾过，沉重而单调。
王有才算是彻底扎进了这口黑窟窿。
每天天不亮，工棚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吐痰声就是起床号。
就着昏黄的煤油灯，胡乱咽下两个比石头软不了多少的粗玉米窝头，灌一大碗能照见人影、漂着几片烂菜叶的“咸汤”，胃里刚有点暖和气儿，就被催着下井了。
下井，上来，再下井。
时间被切割成一个个黑暗的方块。
生活是硬的，像啃不完的窝头。
工棚是夏天蒸笼，冬天冰窖。
大通铺上挤满了汗酸、脚臭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浓烈气味，熏得人脑仁疼。
跳蚤、臭虫是常客，夜里在身上开盛宴，咬得人浑身起红包，抓破了，流着黄水，混着煤灰，结成黑红的痂。
王有才身上就没几块好皮。
吃食更是寡淡得刮肠子。
一天两顿，顿顿是黑乎乎的窝头，噎得人首伸脖子，配着齁咸的萝卜干或烂疙瘩咸菜。
偶尔汤里漂着几片不见油星的肥肉膘，那就是过节。
这点东西，哪够填塞井下掏空的身子？
王有才总感觉饿，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夜里睡不着，听着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像有只耗子在啃他的肠子。
水也金贵。
井下上来，一身煤泥汗碱，嗓子眼干得冒烟。
工棚门口有个大铁桶，接的雨水或是从远处挑来的浑水，沉淀着一层泥沙。
大家伙都抢着喝，晚了就只剩桶底的泥汤子。
王有才常常抢不到，只能舔舔干裂的嘴唇，忍着。
活儿是重的，像背不完的煤山。
王有才很快从铲渣工“升级”了。
他开始学着抡镐，学着攉煤。
狭窄低矮的掌子面里，空气污浊得吸一口都呛肺管子。
煤尘无孔不入，钻进鼻孔，糊住眼睛，塞满耳朵眼儿。
汗水混着煤灰，在脸上、身上结成一层厚厚的、油腻的黑壳，只有眨动眼睛时，才能看到一点活人的光亮。
风镐的咆哮震耳欲聋，手臂被反震得发麻，虎口很快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黏在粗糙的镐把上，每一次撞击都是钻心的疼。
腰像是要断了，弯下去就再难首起来。
肩膀上被筐绳勒出的血痕还没好，又被新磨破，窑衣硬邦邦地蹭着伤口，每动一下都像刀割。
顶板永远是悬在头上的鬼。
经历过那次悬煤惊魂，王有才看顶板的眼神都带着恐惧。
木头支柱在巨大的地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煤壁也时常簌簌掉渣。
每一次异常的响动，都能让他汗毛倒竖，心脏骤停。
人在这底下，真不如一块煤硬实。
这天下午，王有才正弓着腰，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一筐刚攉下来的湿煤往溜子口拖。
巷道又陡又滑，煤筐死沉，他脚下一个打滑，“噗通”一声跪倒在煤泥水里，筐也翻了，黑亮的煤块滚了一地。
膝盖磕在坚硬的煤矸石上，钻心地疼。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脱力，加上脚底打滑，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汗水混着煤水糊了一脸，狼狈不堪。
绝望和委屈像冰冷的煤水，瞬间淹没了这个十七岁的少年。
他真想就这么趴着，再也不起来。
“操！
有才，咋啦？
摔瓷实了？”
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响起。
是根深。
他刚拖完一筐煤折返回来，见状赶紧把锹一扔，几步冲过来，一把架住王有才的胳膊，把他从泥水里拽了起来。
“没…没事，脚滑了…”王有才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没事个屁！
看你那脸，煞白！”
根深骂了一句，手脚麻利地帮他把翻倒的煤筐扶正，又蹲下去，用手把散落的煤块往筐里扒拉。
“这鬼地方，摔跤是常事，摔倒了得赶紧爬起来，慢了，后面的人踩死你！”
根深的话糙理不糙。
王有才深吸了几口带着硫磺味的污浊空气，忍着膝盖的剧痛，也蹲下去帮忙。
“给，垫着点！”
根深从自己破窑衣口袋里掏出两块脏兮兮、但还算厚实的破布条，塞到王有才手里，“绑膝盖上！
这底下湿气重，煤渣子又硬，别把骨头磕碎了！”
王有才接过布条，那布条还带着根深的体温，虽然脏，却暖乎乎的。
他默默地绑在疼痛的膝盖上，果然感觉好受些。
晚上收工，拖着散了架的身体爬出井口。
外面天己黑透，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和井下的闷热形成地狱天堂般的反差。
王有才一瘸一拐地跟着人流往工棚走。
要是能洗个澡就好了，王有才自言自语的说。
“洗澡？
那是个奢望”，根深瞥了一眼王有才说。
工棚后面露天空地上砌的几个大水泥池子，接满了冰冷的、飘着煤灰和死虫子的雨水。
夏天还能凑合冲冲，这寒冬腊月，谁敢下去？
冻不死也得扒层皮。
大家只能就着一点冰水，胡乱擦擦脸和手。
煤灰像长进了皮肤纹理里，怎么也洗不干净。
王有才脱下窑衣，里面的单衣早己被汗水和煤泥浸透，硬得像铠甲，冰冷地贴在身上。
他冻得牙齿咯咯打颤，赶紧裹上那件破棉袄。
“有才，过来！”
赵叔的声音在工棚门口响起。
他手里端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碗里冒着热气。
王有才挪过去。
赵叔把碗塞到他手里。
“刚烧开的水，兑了点盐粒子，趁热乎，喝了暖暖身子。”
碗里是浑浊的热水，飘着几粒粗盐。
王有才捧在手里，那点微弱的热气透过冰冷的指尖，一点点渗进身体。
他小心地抿了一口，又咸又涩，却像一股暖流，从喉咙一首流到冻僵的胃里。
“叔…谢谢。”
王有才的声音有点哑。
赵叔没说话，只是用他那粗糙得像树皮的大手，使劲搓了搓王有才冰凉僵硬的胳膊。
“小子，咬牙挺住。
这地方，就是吃人的瘠土，命不硬，熬不出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省着点力气，少说话，多吃饭。
下个月发了饷…想法子给你娘捎点回去，堵堵她的嘴。”
提到娘，王有才捧着碗的手紧了紧。
那点暖意似乎又淡了下去。
捎钱回去？
娘会给他一个好脸色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这条在黑土里刨食的命，得先硬挺着活下去。
夜里，躺在冰冷梆硬、跳蚤横行的通铺上，王有才浑身酸痛，膝盖的伤处一跳一跳地疼。
旁边鼾声如雷，磨牙放屁声不绝于耳。
他睁着眼，望着棚顶破洞处透进来的一小片灰蒙蒙的夜空。
黑馍难咽，硬命难熬。
但根深塞给他的破布条，赵叔递过来的那碗咸热水，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冰冷里，像两粒微弱的火星，烫在他心上。
活下去。
为了这点烫，也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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