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年，春，太极宫御书房。
檐外的春雨淅淅沥沥，打在琉璃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像无数根银线织成的帘幕。
李承乾跪在冰凉的金砖上，鼻尖几乎要碰到地面，手里捧着一卷墨迹未干的策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御座上的李世民翻阅着策论，宣纸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案头的青铜鹤炉袅袅地吐着檀香，将他的侧脸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气中，看不清神色。
“这篇《均田策》，是你自己写的？”
李世民的声音透过烟气传来，听不出喜怒。
李承乾额头抵着砖面，声音却很稳：“是儿臣所思，魏大人代为润色。”
自去年秋天处置了杨家一案后，父皇似乎对他多了几分留意。
不仅让魏征继续教他读书，偶尔还会扔给他一些奏折，让他谈谈看法。
这次的均田制改革，更是首接让他草拟策论，说是要“看看太子的见识”。
李世民放下策论，指尖在“轻徭薄赋，藏富于民”八个字上轻轻敲击着：“你说要将王公贵族的闲置土地收回，分给无地的流民？”
“是。”
李承乾应道，“儿臣查过户籍，关中一带流民逾万，无田可耕，只能依附豪强为奴。
而那些勋贵之家，名下良田千顷，却多半荒着——放肆！”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拔高，案上的镇纸被他一掌扫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你可知那些勋贵是谁？
是跟着朕出生入死、打下这大唐江山的功臣！
你一句话就要收回他们的土地，是想寒了天下将士的心吗？”
李承乾的身子震了震，额头的冷汗瞬间渗了出来。
他早料到父皇会动怒，却没料到会如此严厉。
他深吸一口气，依旧低着头，语气却没半分退缩：“儿臣知道。
可父皇，功臣当赏，但百姓也当活。
若是流民无田可耕，无饭可吃，迟早会酿成祸乱。
前隋覆灭，不就是因为官逼民反吗？”
“你还敢提前隋！”
李世民猛地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案几，将砚台里的墨汁泼了出来，在明黄的袍角上晕开一片漆黑，“你以为朕不知道流民之苦？
可均田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需得徐徐图之！
你一个黄口小儿，懂什么治国之道！”
李承乾被他眼中的怒火慑住，却还是梗着脖子道：“儿臣是不懂，但儿臣知道，去年冬天，西市有三个流民冻饿而死，他们怀里还揣着没来得及上交的人头税文书——够了！”
李世民厉声打断他，快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儿子。
他的目光像淬了冰，可仔细看，却能发现冰层下翻涌的复杂情绪——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痛心。
他想起武德九年的那个清晨，这个孩子浑身是血地护在长孙无垢身前，像只张牙舞爪的幼兽；想起西市街头，他攥着匕首指着恶少咽喉时的决绝；想起东宫秋日照里，他挡在妇人面前说“本王担着”时的挺拔。
这孩子身上的锋芒，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可这份锋芒，若是用不好，会刺伤别人，更会毁掉自己。
李世民蹲下身，伸手捏住李承乾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少年的脸上满是倔强，眼眶泛红，却死死咬着唇不肯落泪——这副模样，又像极了他母亲长孙无垢，外柔内刚，宁折不弯。
“乾儿，”李世民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沙哑，“治国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你以为收回土地分给流民，他们就会感恩戴德？
那些勋贵会联手反对，地方官会阳奉阴违，甚至连那些流民，也可能因为突然得到土地而被豪强报复——牵一发而动全身，懂吗？”
李承乾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李世民的眼神制止了。
“朕知道你心善，见不得百姓受苦。”
李世民松开手，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放在李承乾手里。
那是块白玉麒麟佩，温润的玉质还带着体温，“这是当年太上皇赐给朕的，说‘治大国如烹小鲜，需得火候适宜，调料得当’。
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急不来。”
李承乾握着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他看着父皇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忽然想起去年秋天，父皇站在东宫晚霞里说“不及黎明的朝阳”时的眼神。
原来那份复杂的情绪里，除了期待和忧虑，还有一份沉甸甸的疲惫。
“儿臣……知错了。”
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李世民看着他松动的神情，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站起身，重新坐回御座，拿起那卷《均田策》，用朱笔在上面圈点着：“这策论里，‘核查户籍，登记田产’这两条可行。
至于收回土地……朕会让户部先做个试点，从朕的皇庄开始。”
李承乾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喜：“父皇？”
“别高兴得太早。”
李世民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微微上扬，“试点若是出了乱子，第一个拿你是问。”
“儿臣遵旨！”
李承乾连忙磕头，额头上的红印与眼底的光亮相映，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这时，内侍来报，说是长孙皇后带着点心过来了。
李世民的脸色顿时柔和了许多，挥手让李承乾起来：“起来吧，你母亲最见不得你跪着。”
李承乾刚站起身，就见长孙无垢提着食盒走进来，素色的衣裙上沾了些雨丝，像沾了晨露的玉兰。
她看到地上的镇纸和砚台的墨渍，又看了看李承乾额上的红印，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却只是笑着将点心摆在案上：“陛下，乾儿，刚做的芙蓉糕，尝尝？”
李世民拿起一块递给李承乾，语气己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你母亲听说你在写均田策，特意加了蜂蜜，说是给你补补脑子。”
长孙无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对李承乾道：“别听你父皇的。
策论写得如何？
娘也不懂这些，只盼着你别累着。”
李承乾咬了一口芙蓉糕，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他看着父皇嘴角的笑意，母亲温柔的眼神，忽然觉得刚才的争吵像一场大雨，雨过之后，留下的不是狼藉，而是更深厚的牵连。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承乾看着御座上与母亲低声说着话的父皇，忽然明白，所谓“火候适宜，调料得当”，不仅是治国之道，更是父子相处的学问。
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很多路要走。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内侍收拾书房时，发现那卷《均田策》的最后一页，有一行小小的字，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愿黎明的朝阳，能照亮每一寸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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