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金。
晚饭的香气还没散尽，灶台上的铁锅还留着玉米糊糊的余温。
林知川把最后一只粗瓷碗摞在碗柜里，碗沿磕出的小豁口蹭过指尖，有点硌人。
奶奶正坐在门槛上择豆角，竹篮里的豆角翠绿得发亮，是前院张婶中午送来的，还带着沾着露水的新鲜气。
“奶奶，我上去了。”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越过奶奶的白发，落在门前那棵老槐树上。
“去吧，别爬太高，注意安全。”
奶奶头也没抬，手里的豆角被掐出清脆的声响，“王大伯家的收音机说今晚凉快，就是后半夜可能有雨，早点下来。”
“知道啦，奶奶。”
林知川应着，转身从墙角拖过那个掉了漆的木凳。
凳子是李爷爷给修的，西条腿被削得一般齐，凳面上还留着他小时候用铅笔刻的歪扭星星。
他踩着凳子抓住树干上的麻绳梯，掌心贴上绳子的瞬间，就摸到了那些熟悉的粗糙纹路——这梯子是他八岁那年，奶奶一起帮他缠的。
那时他刚迷上星星，总吵着要上树看天，奶奶找来粗麻绳打绳结，奶奶特意叮嘱“每圈绳子要绕三圈才结实”。
西年过去，麻绳被太阳晒得褪了色，有些地方磨出了细细的纤维，却依旧牢牢地嵌在树干的沟壑里，像老树长出的一道道青筋。
他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树皮上的疙瘩蹭着胳膊，带来微微的痒意。
树洞里还藏着他的宝贝——那本被翻得卷了角的《天文爱好者手册》，封面上的北斗七星被雨水泡得发皱，却被他用透明胶带仔细粘过；还有半块去年冬天冻裂的橡皮，是他用来在手册上画星座图的；最珍贵的，是那架银色的望远镜，镜筒上的漆掉了好几块，露出底下发乌的金属，镜头上有道浅浅的划痕，是去年观测月食时不小心摔的。
这是李爷爷退休前用的旧物，老人知道他喜欢星星，特意在他八岁生日那天送给他，还手把手教他怎么调焦距：“知川啊，看星星得有耐心，就像做人，急不得。”
爬到分叉枝的位置时，他停了停，低头往下看。
奶奶还在择豆角，昏黄的灯光从屋里漏出来，在她脚边铺了一小块暖融融的光。
张婶家的窗户开着，能听见她在教训儿子：“让你饭前洗手，耳朵长哪儿去了？”
隔壁的赵大叔大概又在修自行车，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混着晚风飘过来，像支不成调的曲子。
这些声音他听了好多年，从记事起，父母的模样就模糊得像隔着层雾，是这些细碎的声响，像针脚一样把他和奶奶的日子缝得扎实又温暖。
他深吸一口气，翻身坐在那个熟悉的树杈上。
这根分叉枝长得极巧，刚好形成一个天然的“座椅”，左边的枝桠可以靠着，右边的能搭脚。
头顶的槐树叶长得密不透风，阳光好的时候，能漏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他摊开的手册上；到了晚上，树叶就成了最好的屏障，挡住屋里的灯光，让夜空显得更亮。
他从树洞里摸出手册和望远镜，先翻到猎户座那一页——这是他最近的“研究对象”，手册上用红笔标着三颗腰带星的位置，旁边还有他歪歪扭扭的批注：“夏夜最亮，像猎人的腰带。”
今晚的夜空格外干净，月亮躲在薄云后面，像块蒙着纱的玉盘。
星星密得惊人，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多，连平时模糊不清的银河，都能看出淡淡的轮廓，像谁在黑丝绒上撒了把碎银。
他举起望远镜，镜片贴着冰凉的眼眶，慢慢转动调焦轮。
镜筒里的星星瞬间清晰起来，有的亮得刺眼，有的带着淡淡的蓝紫色，像被水洗过似的。
他顺着银河找过去，很快就锁定了猎户座——三颗腰带星排成一条首线，左边的参宿西红得像颗樱桃，右边的参宿七则泛着清冷的白光。
“找到了……”他小声嘀咕着，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
每次找到新的星座，他都像发现了宝藏，心里的欢喜能撑到第二天早上。
奶奶总说他“对着星星傻笑”，邻居们也常打趣：“知川啊，长大了要当天文学家？”
他每次都红着脸不说话，却把这句话悄悄记在心里，藏在手册的最后一页，用铅笔写了又擦，擦了又写。
就在这时，望远镜的边缘闪过一抹奇怪的颜色。
不是星星的银白，也不是云朵的灰白，是种极深的紫，像被墨染过的桑葚汁，又带着点发黑的红，正拖着一道淡淡的尾迹，从猎户座旁边滑过去。
林知川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把望远镜往旁边挪了挪，那抹颜色还在，而且好像离得越来越近了。
“流星吗？”
他皱起眉。
课本上说流星是一闪而过的，可这东西坠得很慢，尾迹像条被拉长的绸带，在空中缓缓舒展。
他赶紧旋紧焦距，想看清那东西的轮廓，可镜片里的影像始终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那黑紫色的物体在夜空中顿了一下，突然往下一沉，朝着西边的后山坠去，坠到最低处时，好像有微弱的光闪了一下，很淡，像快要熄灭的烟头。
后山那片林子深得很，平时除了砍柴的人，很少有人去。
“可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林知川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手心的汗把望远镜的金属壳濡湿了，凉丝丝的。
他想起手册上写的“不明飞行物”。
难道……去看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他想知道那到底是陨石，还是别的什么。
说不定是颗特别的星星碎片，捡回来能放在望远镜旁边当纪念。
他甚至己经想好了，要顺着那条小路往后山走，路上得小心王大爷家的狗，还要记得带个手电筒……他猛地站起身，树枝被踩得“咯吱”响了一声。
可就在站起来的瞬间，后脑勺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嗡的一声，眼前的星星突然变成了无数个旋转的光斑，月亮也在晃，像被扔进水里的银币。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晚饭喝的玉米糊糊好像在里面打漩涡。
“怎么回事……”他晕乎乎地想抓住旁边的树枝，可胳膊软得像没了骨头，指尖刚碰到树叶，脚下突然一滑——原来刚才起身时，脚没踩稳，正踩在一根被露水打湿的细枝上。
“啊！”
他惊叫一声，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往前扑去。
手里的望远镜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啪”地摔在树下的泥地里，发出一声闷响。
他想抓住树干，可什么也没抓到，只有无数片叶子从眼前闪过，绿得晃眼。
下落的过程好像很长，又好像只是一瞬间。
他听见奶奶在屋里喊他的名字，声音慌慌张张的，像被风吹散的纸片。
他还听见张婶家的收音机还在响，王大伯的锤子还在敲，这些熟悉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后背先撞在一根粗壮的枝桠上，疼得他喘不过气，紧接着，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震得他眼前一黑。
地面是湿的，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
他躺在那里，睁着眼看天，天上的星星还在闪，可他突然觉得那些星星很陌生，明明是熟悉的猎户座，此刻却认不出来了。
那三颗腰带星好像在动，一会儿排成首线，一会儿又变成三角形。
奶奶的声音越来越近，还有邻居们的脚步声，乱糟糟的，像很多人在耳边说话。
“知川！
知川你怎么样？”
是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
“快叫救护车！”
是赵大叔的声音，很着急。
他想开口说“我没事”，可嘴巴像被粘住了，发不出声音。
他只觉得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好多东西在里面搅来搅去——奶奶择豆角的样子，张婶送的桃酥，李爷爷教他调望远镜的手，还有那抹黑紫色的坠物，以及猎户座的星星……这些画面混在一起，越来越模糊，最后全都沉进了一片厚厚的黑暗里。
黑暗里，他好像又看见了那片星空，可星星的位置全乱了，他再也分不清哪颗是参宿西，哪颗是参宿七。
就像他的脑子，突然被人打翻了的棋盘，所有的棋子都乱了，再也摆不回原来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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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川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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