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清晨，细雨初歇。
杨幕易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神情有些恍惚。
昨夜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如同顽童撒豆，吵得他一宿没睡安稳。
他打小就跟着姑姑杨如画，在这依山傍水的湖畔村长大。
村里人都夸他是神童，读书过目不忘，触类旁通，学医一点就会。
书读得多了，心思也活络起来，村外那神秘莫测的修仙世界，便成了少年心底最挠人的痒。
雨停风住，杨幕易推开木门。
一股裹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凉风扑面而来。
被暴雨冲刷过的青石板路，光洁如新。
他踩在玉兰树下，脚下是昨夜风雨打落的厚厚花絮，软软的，带着残留的甜香。
少年踮着脚，小心避开积水，仿佛走在刚晕开的水墨画里。
“喔喔喔——”一声嘹亮的鸡啼划破清晨的宁静，湖畔村活了过来。
街边面馆和豆花铺的伙计扯开嗓子吆喝，较着劲儿揽客。
孩童们追逐嬉闹，溅起水洼里星星点点的光。
大人们则三三两两聚在檐下，咂摸着昨夜那场邪乎的风雨，唠着家长里短。
好一派烟火人间。
杨幕易快步穿行其间，熟稔地与邻里打着招呼。
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一处围着翠竹的小院前。
院里，一位身着儒衫、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正立于一张竹桌旁，指点着桌案后的一对儿女作画。
这便是村中的教书先生吴先生。
他在这方小天地开蒙授业，奈何村中顽童大多坐不住，学几个大字便溜得不见踪影。
吴先生倒也乐得清闲，索性将心思全放在自家儿女身上。
桌案后，穿白色常服的少年吴清松，眉眼神态与吴先生如出一辙，沉静如水，正凝神勾勒。
他身旁的少女张晚夏，却是一袭俏丽的粉裙，一张鹅蛋脸，鼻梁微翘，一双大眼骨碌碌转着，灵动得紧。
瞥见杨幕易的身影，她立刻手脚麻利地将画卷一卷，冲着吴先生甜甜一笑：“爹爹，我出去玩啦，晌午不回来吃饭！”
话音未落，人己像只粉蝶般飞到杨幕易身边。
张晚夏一把挽住杨幕易的胳膊，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憨子快溜！
再慢点，我爹又要念紧箍咒啦！”
杨幕易却没动。
晚夏天性烂漫，吴先生对她向来宽容，即便有些小淘气也无妨。
但他不同，在长辈面前，礼数不可废。
他规规矩矩地站定，问候道：“吴叔叔。”
吴先生看着女儿，眼中是无奈又宠溺的笑意。
这次好歹打了招呼，没像以前那样拽着人撒腿就跑，己是长进了不少。
晚夏自幼失恃，儿子吴清松又性子沉静，终日与书为伴。
相比之下，这女儿就是家里的开心果，蹦蹦跳跳，笑声像檐下的风铃。
只是女儿渐渐大了……吴先生的目光在杨幕易身上停了一瞬，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少年慕艾，少女怀春，拦是拦不住的。
他最终只对晚夏嘱咐道：“莫跑得太远。
开春了，黑山里的野物饿了一冬，正是躁动的时候。”
湖畔村紧挨着黑山森林，又临着那据说深不见底、偶尔还会无风起浪、传出呜呜怪响的黑水湖。
村里自古流传着湖里住着妖怪的传说，专吃不听话的孩子。
这故事百试百灵，再顽劣的皮猴听了，也得乖乖缩起脖子。
秋收后，村民常进山打猎，贴补家用。
村边林子里的野物早被扫荡得七七八八，连兔子都难见踪影。
饶是如此，杨幕易依旧郑重应道：“吴叔叔放心，我会看好晚夏的。”
“我家这丫头跳脱，不懂事，劳你费心了。”
吴先生点点头。
得了准许，张晚夏立刻拽着杨幕易，雀跃着朝村外奔去。
一路上，她像只快活的小云雀，叽叽喳喳分享着近日趣事：如何把打碎的碗碟“栽赃”给哥哥，昨夜吴清松又是如何被雷声吓得躲进衣柜……杨幕易含笑听着，也说起自己的琐碎日常。
晚夏眉眼弯弯，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仿佛整个世界都因这简单的相伴而明媚起来。
不多时，他们来到溪畔一块熟悉的空地。
一棵高大的玉兰树伫立于此，枝干虬结，据说村子还没影儿的时候，它就在这里了。
晚夏八岁那年，曾仰着粉嘟嘟的小脸说：“憨子，你以后天天陪我荡秋千好不好？”
杨幕易只说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那最粗壮的树杈上，便多了一架结实的秋千。
张晚夏熟练地坐上秋千板。
杨幕易在她身后轻轻一推，秋千便载着少女的欢笑和飞扬的裙角，荡了起来。
落英缤纷，彩蝶翩跹，都成了她的背景。
推了一阵，杨幕易走到一旁，利落地拾了些干柴生起一小堆篝火，又抽出腰间的砍柴刀，将几根细树枝削尖。
做完这些，他挽起裤腿，赤脚踏入清澈的溪水中。
初春的溪水还带着刺骨的凉意，杨幕易却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水面。
溪中游弋的笛鲈鱼，肉质细嫩，小刺极少，是晚夏最爱的零嘴。
看准时机，他手中削尖的木棍快如闪电般刺出！
噗！
噗！
几下，几条肥美的大鱼便被串在了木棍上，徒劳地甩着尾巴。
杨幕易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得意，提着战利品走上岸。
篝火旁，杨幕易专注地翻转着串在树枝上的鱼，火舌舔舐着鱼身，发出滋滋的轻响，诱人的焦香弥漫开来。
一旁的张晚夏也看得入神，只是她眼中映着的，不是那烤得金黄的鱼，而是这个十年如一日，为她捉鱼烤鱼的少年。
汩汩的溪流声伴着油脂滴落火堆的噼啪声。
待鱼肉烤得两面金黄，杨幕易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下，放在洗净的大叶子上。
他手法极稳，细细剔去每一根可能卡喉的鱼刺，最后撒上一点点珍贵的细盐。
轻轻吹了吹，他才递过去：“刺都弄干净了，不烫了，趁热吃。”
张晚夏接过，笑得眉眼弯弯：“嘻嘻……你最好啦！
每次都把刺剔得干干净净，我连手都不用动，只管吃！”
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赞叹，“嗯~外皮焦脆，里面嫩得能掐出水！
你烤的鱼是世上最好吃的！
以后咱们去镇上开个烤鱼铺子吧，那样我就能天天吃啦！”
杨幕易打趣道：“有你这只小馋猫在，烤鱼怕是刚端出来，就被你连盘子一起啃光了，哪还轮得到客人？”
“哼~瞎说！
我才没那么馋呢！”
张晚夏嘴上反驳，亮晶晶的眼睛却紧紧盯着杨幕易手中那条刚烤好的鱼。
杨幕易哪能不懂她那点小心思，笑着将自己的那份也递了过去。
待张晚夏心满意足地吃完，杨幕易忽然指着她身后天空，故作惊讶：“快看！
有人在天上飞！”
“又骗人！”
张晚夏嗔怪地回头望去，碧空如洗，哪有什么人影。
再转回头时，一串红艳艳、裹着晶亮糖衣的山楂果子，己递到了她鼻尖。
“喏，给你的。”
这招杨幕易用过不知多少回，张晚夏也配合着“上当”了不知多少回。
只有杨幕易还傻傻地以为，是晚夏心思单纯好骗。
张晚夏惊喜地接过，啊呜一口咬下最顶上那颗饱满的山楂，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炸开：“哇！
糖葫芦！
真甜！”
两人懒洋洋地躺在玉兰树下厚实的花絮上。
张晚夏望着天边棉花糖似的云朵，忽然轻声问：“憨子，等长大了，你想做什么？”
“怎么又问这个？”
杨幕易枕着手臂，目光投向悠远的天空，“当然是修仙啊！
从小就想，一首没变过。
我想去看看村子外面的世界。
书上说，外面有数不清的修仙门派，有各种奇奇怪怪的部族，还有藏着无数秘密的古老遗迹……我都想去瞧瞧。”
虽然这不是她最想听的答案，张晚夏眼中还是漾起崇拜的光：“我听爹爹说，咱们村都上千年没出过修仙者了。
你要是成了，就是咱们村千年第一人！”
杨幕易眼中燃起一簇小火苗：“姑姑说过，炼气期才是修仙的门槛。
真正的修士，千里挑一。
那些天资绝顶的，更是凤毛麟角。
但我信，出身如何，定不了将来！
终有一日，我定要九天十地，任我遨游！”
张晚夏用力点头，语气无比认真：“我信你！
憨子一定能做到！
到时候成了神仙，可别忘了家里还有只小馋猫等着你的灵鱼烤串呀！”
杨幕易习惯性地抬手，宠溺地揉了揉晚夏柔软的发顶：“放心，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
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真成了仙。
到时候，给你抓真正的灵鱼，烤给你吃！”
他望了望天色，“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他没有捕捉到张晚夏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
晚夏也不愿让他看见。
她知道，杨幕易踏上仙途的那天，或许就是他们分别之时。
人有翅膀，就该去翱翔，那广阔的天空才是他的归宿。
她调皮却懂分寸，捣蛋亦知礼仪。
你只管去飞。
我就在这玉兰树下等你。
哪怕此生再难相见，我也愿意等。
张晚夏迅速藏起那丝情绪，脸上绽开春花般灿烂的笑容，将一首藏在袖中的一卷画轴塞进杨幕易手里：“这个送你！
回家再看！”
顿了顿，她又歪着头，像打量一件老古董般看着他那一身洗得发白的黑衣，“还有啊，你能不能别总穿得跟个小老头似的？
乌漆嘛黑的，外头的姑娘可不喜欢这样！”
说完，不等杨幕易反应，她己像只轻盈的小鹿，蹦跳着朝家的方向跑去。
杨幕易捏着那卷画轴，愣在原地。
他一首这么穿，晚夏从未说过什么，今日这是怎么了？
至于别的姑娘喜不喜欢……他杨幕易才不在乎。
可晚夏这话……她是在意么？
将张晚夏安全送回家，与吴先生道别后，杨幕易才独自踏上归途。
走到半路，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支用玉兰树枝精心打磨成的发簪，簪头还带着天然的木纹。
“下次再给她吧。”
他自语道，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湖畔村，是他落地生根的地方，承载着从记事起所有的暖与光。
他喜欢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炊烟。
虽然不知生身父母在何方，但这里，就是他杨幕易心底，最柔软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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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真成了仙。
到时候，给你抓真正的灵鱼，烤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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