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舟(江允沈知言)完本小说_免费阅读无弹窗山外舟江允沈知言

入了冬，山上下过一场雪，破屋的瓦缝里开始漏风。

老头裹着那床打了补丁的旧棉被，缩在竹椅上晒太阳，脸皱得像颗干核桃。

他蹲在旁边捶衣裳，冰碴子从木盆里溅出来，落在手背上，冻得生疼。

"停了。

"老头忽然说。

他抬头，见老头盯着院门口那棵老梅树。

枝桠上的雪化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的骨节，风一吹就晃，像随时要断。

"当年栽这树的时候，你才这么点。

"老头用手比划了个高度，"一晃......"他没说下去，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糖。

他接过来，塞进嘴里。

甜意裹着股陈味，慢慢化在舌尖。

这是老头上个月去山外赶集带回来的，说是顺手买的，却藏到糖纸都发潮。

那天下午，老头咳得厉害，蜷在竹椅上首哆嗦。

他想去烧炕，被老头一把攥住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病秧子。

"记着，"老头的声音哑得厉害，眼睛却亮得吓人，"别信穿青衫的人，别捡地上的银锭子，别......"咳声打断了话，他咳了半天，才喘着气补了句，"别回头。

"他没懂，只觉得老头的手烫得惊人。

傍晚时雪又下起来，这次是鹅毛大雪，把山路封得严严实实。

他烧了炕，想把老头扶进去，老头却摆摆手，说竹椅上暖和。

夜里他睡得沉，被冻醒时，屋里静得可怕。

灶膛的火早灭了，月光从窗洞钻进来，照在竹椅上。

老头还在那儿，姿势没变，只是棉被滑到了地上。

他走过去，想把被子捡起来，手刚碰到老头的胳膊，就缩了回来。

那胳膊冷得像块冰，比外面的雪还寒。

雪还在下，落进院墙外的树林里，簌簌的响。

他站在竹椅旁，看了很久，首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慢慢蹲下身，把棉被重新盖在老头身上。

柴刀还在枕边，刀鞘上结了层薄霜。

他摸了摸，冰凉的木柄硌着手心。

院里的梅树被雪压弯了枝，有朵花苞不知什么时候顶破了冻土，裹着层雪，在风里轻轻颤。

雪下了三天三夜，把破屋彻底埋进了白里。

他踩着没过脚踝的雪去挑水，井绳冻得硬邦邦的，勒得手心生疼。

回来时，见老头正站在梅树下，背着手看那朵半开的花苞。

雪落在他的发间，白了大半，倒比平时看着精神些。

“这天儿，该酿点酒。”

老头忽然说，转身往屋走，步子有点飘，“去年埋在桂花树下的那坛，该开封了。”

他没接话，默默跟在后面。

老头这阵子总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像是怕忘了什么要紧事。

那日午后，老头真的要他挖酒。

桂花树种在窗台下，根须盘得深，他挖了半天才见着坛口。

泥封一破，醇厚的香气漫出来，老头凑过去闻了闻，眼睛亮起来：“就着梅花开时喝，才算应景。”

只是酒还没来得及温，老头就倒了。

是在夜里，他被竹椅的吱呀声惊醒，看见老头正往起坐，手捂着胸口，脸色白得像纸。

他慌忙爬过去，却被老头推开：“去，把灶上的药汤热了。”

药汤是前几日熬的，老头说受了寒，让他抓的草药。

他端回来时，见老头靠在椅背上，呼吸浅得像游丝，手里攥着个小布包，塞给他：“拿着。”

布包硬硬的，像是块牌子。

他刚想问什么，老头己经闭上了眼，嘴角还带着点笑，仿佛只是盹着了。

雪还在下，把屋顶的雪压得咯吱响。

他坐在门槛上，怀里揣着那个布包，首到天亮，才想起该去烧火。

只是灶膛冷得像冰窖，他划了好几根火折子，都没能把湿柴点着。

倒是院角的梅树，那朵花苞彻底绽开了，红得像团火，被白雪衬得格外扎眼。

他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花瓣，就听见身后竹椅轻轻晃了晃，像是有人在催他——该做早饭了。

回头时，竹椅空着，只有那床打补丁的棉被，被雪映得发白。

他守了三天。

第一天，他照常劈柴挑水，把水缸灌满，柴垛码得整整齐齐，仿佛竹椅上的人随时会醒，骂他动作慢。

只是做饭时，习惯性多盛了一碗，端到竹椅前才想起，没人会动筷子了。

第二天，他拆了布包。

里面是块黑木牌，刻着些奇怪的纹路，边缘磨得发亮，像是被人攥了许多年。

他不懂这是什么，只觉得木牌沉甸甸的，揣在怀里，硌得心口发慌。

第三天清晨，雾散了些，阳光透过梅树枝桠，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他找来那把锈锄，在梅树下挖坑。

冻土硬得像铁，每一锄下去，都只留下个白印。

他挥锄的手磨出了血泡，血珠滴在雪上，洇开小小的红点，很快又被新雪盖住。

埋老头时，他把那坛桂花酒倒了些在土里，又把木牌塞进老头怀里。

“您说要就着梅花喝，”他低声说，“这酒，您带路上喝吧。”

填土时，梅枝晃了晃，落下几片花瓣，粘在新土上，红得触目。

收拾包袱时，他只拿了那把柴刀，还有老头那件洗得发灰的旧褂子。

褂子袖口磨破了，他缝了几针，针脚歪歪扭扭的，像老头教他补衣服时的样子。

下山的路被雪冻得打滑，他走得很慢。

回头望时，破屋的屋顶在雪地里露出个黑角，竹椅空着，被阳光晒得暖暖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个老头坐上去，眯着眼喊他：“小兔崽子，过来给爷捶捶腿。”

只是风声里，再没有回应。

山脚下有个小镇，炊烟在雪雾里飘得软软的。

他站在镇口，看了会儿来往的人，挑着担子的货郎，裹着头巾的妇人，还有追着黄狗跑的小孩。

这些都是老头说过的“山外的热闹”，只是真站在这里，倒觉得比终南山的雾，还要让人发慌。

他摸了摸怀里的柴刀，刀柄被体温焐得温热。

这是老头留给他的唯一念想，除了这个，他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路边有家面馆，飘出葱花的香气。

他摸了摸口袋，空空的。

昨天扫院子时，在竹椅缝里找到几枚铜板，刚才埋人的时候，顺手压在了老头的坟头——老头总说，阴间也得有钱花。

他咽了口唾沫，转身往镇外走。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他的旧褂子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他不知道该往哪去，只觉得脚下的路，长得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