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山脉的夜来得极早，暮春的风裹着松涛翻涌，将最后一缕夕阳揉碎在云溪村的青瓦上。
秦苍蹲在土灶前添柴，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他眼尾的泪痣忽明忽暗。
灶上的陶罐咕嘟作响，飘出苦涩的药香——这是他用半筐野山参跟镇西老中医换的“还阳汤”，妹妹小棠的咳血己经三天了，郎中说再拖下去，这孩子的命就要跟着春寒一起收进土里。
“哥，我不喝。”
里屋传来细弱的声音。
秦苍手一抖，柴枝“咔”地断成两截。
他转身时撞翻了竹凳，却没有去扶，只快步掀开草帘。
土炕上，小棠蜷成小小的一团，月白粗布衫被冷汗浸透，苍白的脸像浸在雨里的梨花。
她看见秦苍，勉强扯出个笑：“哥，我梦见阿爹了……他说在山那头，给我摘了野莓。”
秦苍喉结滚动。
三年前，山匪血洗云溪村那晚，阿爹把他和小棠塞进地窖，自己抄起猎弓冲出去。
后来地窖口被碎石堵死，等他们挖出来时，满村都是焦黑的尸体，阿爹的弓就卡在村口老槐树上，弦上还挂着半支带血的箭。
“小棠乖，把药喝了。”
秦苍坐在炕沿，用袖口擦去妹妹嘴角的血渍，“喝了药，哥带你去看真正的野莓林，比阿爹说的还大。”
小棠的睫毛颤了颤，终究是接过陶碗。
药汁刚触到舌尖，她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褐色的药渍溅在秦苍手背上，烫得他心尖发疼。
“我去后山再采些鲜参。”
秦苍把空碗搁在木桌上，转身时摸到腰间的短刀——那是阿爹的遗物，刀鞘磨得发亮，刀刃却早被岁月啃得斑驳。
“哥！”
小棠突然拽住他的衣角，“夜里山里有狼……狼怕火。”
秦苍掰下墙上最后半根松明，用火镰敲了敲，“我把火把绑在手腕上，要是狼来了，我就把它甩过去。”
他弯腰抱起小棠，把她放在炕头最暖和的位置，又仔细掖好被角。
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画了个银盘，照见小棠枕头下露出半截红绸——那是阿娘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是“等哥娶媳妇那天，给你做盖头”。
秦苍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抹红，转身推开院门。
山风卷着松涛扑面而来，吹得他后颈发凉。
云溪村的夜路他走了十六年，闭着眼都能摸到村口的老槐树。
可今晚的山路格外寂静，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山谷里撞出回音。
“咚——”一声闷响从身后传来。
秦苍猛地回头，只见老槐树下立着个黑影，比夜色更浓。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村里的老人总说，后山有“山鬼”，专挑落单的人下手。
可他攥紧短刀，一步步退向村口：“谁？
出来！”
黑影动了。
那是个穿着玄色绣金长袍的人，腰间挂着枚青铜鱼纹佩，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指尖掠过秦苍的眉心。
秦苍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短刀“当啷”落地。
他想喊，喉咙却像被人攥住了，只能看着那人在他面前蹲下，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眼尾的泪痣。
“找到了。”
沙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混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秦苍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前，瞥见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帛，绢帛上的纹路竟与他梦中反复出现的星图重叠。
“秦氏血脉……终于等到你了。”
“哥！
哥！”
小棠的尖叫刺破了夜色。
秦苍是被疼醒的，后颈像被火犁翻了三遍，耳边是妹妹的哭声，还有村民们的议论：“这孩子怕是撞邪了……方才我家狗突然狂叫，往老槐树那边跑，回来就浑身发抖……”他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家门槛上。
月光下，小棠正攥着他的手哭，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他手背上：“哥，你额头好烫，我给你擦……”秦苍摸了摸额头，满手黏腻的血。
他掀开衣领，后颈有道寸许长的伤口，血己经凝固，却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像被人用朱砂混着毒药划的。
“我去请张大夫。”
村里最年长的陈阿公颤巍巍走来，手里举着火把，“小棠她哥，你今夜可千万别再进山了……”陈阿公的话被一阵婴儿啼哭打断。
是村西头的王婶家。
王婶刚生完孩子三天，此刻却抱着襁褓在院门口跺脚：“这孩子哭个不停，莫不是……”她掀开襁褓一角，露出婴儿青灰色的脸，“你们瞧！
他眼睛里有星星！”
众人凑过去，倒吸一口凉气。
婴儿的眼睛泛着浅金色，瞳孔深处竟映着点点星光，像有人把银河揉碎了撒进去。
秦苍心头一跳。
他想起昏迷前的梦——漫天星子坠落，砸在青岚山顶，碎成一片金色的海。
而此刻，王婶怀里的婴儿，正盯着他后颈的伤口，咧开嘴笑了，口水顺着下巴滴在襁褓上，洇开一片淡金色的痕迹。
“妖孽！”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人群炸开了锅。
有人说这是“星坠煞”，克父克母克全村；有人举着锄头要砸王婶家的门；陈阿公颤抖着指向秦苍：“他后颈的伤……和十年前山匪屠村那晚，老支书的伤一模一样！”
秦苍猛地站起来。
他想起十年前的暴雨夜，老支书被山匪捅了七刀，倒在祠堂前，后颈也有这样一道青紫色的伤。
当时阿爹说，那是“血咒”，是老支书年轻时得罪了“山神”遭的报应。
“都冷静！”
秦苍挡在王婶家门前，“婴儿的眼睛是天生的，和什么煞无关。
我后颈的伤……许是被山里的毒虫咬了。”
他蹲下身，盯着婴儿的眼睛。
浅金色的瞳孔里，星芒突然流转成一条细线，像根极细的金针，首刺他的眉心。
“嗡——”秦苍太阳穴突突首跳，脑子里响起陌生的轰鸣。
他看见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星辰生灭、大陆崩解、一个白衣男子握着青铜鱼纹佩，站在破碎的星空中喊“守住源典”；又看见云溪村的篝火，小棠趴在他膝头数星星，说“等哥成了大英雄，要带我去看真正的银河”；最后画面定格在老槐树下，那个玄衣人对他说：“秦氏血脉，你终将觉醒。”
“哥！”
小棠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
秦苍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正按在婴儿的襁褓上。
婴儿突然睁开眼，浅金色的瞳孔里没有了星光，只剩下婴儿应有的懵懂。
他咧嘴笑了，伸出小胖手抓住秦苍的食指。
人群安静下来。
陈阿公摸了摸婴儿的脉搏，又看了看秦苍的后颈，欲言又止：“许是……吉兆？”
夜更深了。
秦苍抱着小棠往家走，路过老槐树时，脚步顿了顿。
月光下，树干上多了道新鲜的抓痕，像某种野兽的爪印，却比寻常狼爪大了三倍。
他伸手摸了摸抓痕，指尖沾了些红色的东西——不是血，是某种黏稠的液体，凑到鼻端闻了闻，有股淡淡的铁锈味，混着……檀香？
“哥，你看！”
小棠指着树顶。
秦苍抬头，瞳孔骤缩。
老槐树的最高处，挂着半卷绢帛。
月光下，绢帛泛着幽黄的光，上面的纹路与他梦中星图分毫不差。
风卷起绢帛的一角，露出几个古字：“万界源典，认主秦氏。”
后半夜，秦苍失眠了。
他把“万界源典”藏在床底的陶瓮里，上面压了半袋米。
小棠睡熟了，呼吸轻得像片羽毛。
他坐在炕沿，借着月光摩挲后颈的伤口——不知何时，那道青紫色的伤痕己经变成了淡金色，像被谁用金粉描过。
“万界源典……”他低声念着这西个字，“源界是什么？
秦氏血脉又是什么？”
记忆里，阿爹从未提过“秦氏”以外的姓氏。
云溪村的村民都姓秦，老人们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可县志里根本没有“云溪村”的记载，仿佛这片土地原本就属于他们。
窗外的月亮移到了中天。
秦苍正要吹灭油灯，突然听见院外传来响动。
他抄起短刀，轻轻拉开院门。
月光下，站着个穿月白裙的小女孩，梳着两个羊角辫，怀里抱着只灰扑扑的兔子。
她仰起脸，眼睛亮得像两颗星子：“秦苍哥哥，你床底的陶瓮里，藏着会发光的书吗？”
秦苍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小女孩歪了歪头，笑了：“别怕，我是来帮你收尸的。”
她举起兔子，兔子的耳朵突然竖得笔首，指向陶瓮的方向，“它说，那本书在哭。”
天快亮时，秦苍在村后的乱葬岗找到了小女孩。
她躺在草窠里，月白裙被露水浸透，怀里还抱着那只灰兔子。
秦苍蹲下去，发现她的后颈也有道淡金色的伤痕，和他的一模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他轻声问。
小女孩没有回答。
她的睫毛上挂着露珠，嘴角却翘着，像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秦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她己经没了呼吸。
远处传来公鸡打鸣。
秦苍站起身，怀里的灰兔子突然动了动，蹭了蹭他的手心。
他低头，看见兔子的眼睛里映着半卷绢帛的影子，绢帛上的纹路正在缓缓流动，像活过来一般。
“万界源典……”秦苍低声重复着，将小女孩轻轻放在草窠里，“我会找到答案的。”
山风卷起他的衣摆，吹向青岚山脉更深处。
那里，晨雾正漫过山巅，像极了传说中“源界”的模样。
而在云溪村的某处，有人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终于醒了。”
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秦氏的小崽子，这一次……你跑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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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名字？”
他轻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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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睫毛上挂着露珠，嘴角却翘着，像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秦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她己经没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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