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楚明昭裴砚之)免费完结小说_免费小说在线阅读三十六陂(楚明昭裴砚之)

冰冷浑浊的空气如同带刺的冰碴，狠狠刮过虞清凰枯槁的面颊和裸露的脖颈。

刀疤士兵粗暴的拖拽力道之大，几乎将她枯枝般细弱的手臂从肩窝硬生生扯脱！

眼前天旋地转，模糊的视野里只有冰冷的、坑洼不平的坚硬地面急速逼近。

她根本无力挣扎，瘦小的身体像块破麻袋，被拖行着重重摔在泥泞的地上。

泥水混着沙砾灌进口鼻，呛得她几乎窒息，仅存的肺部发出撕裂般的、不成功的呛咳。

“嗬…嗬……死透没有？

没死就起来！”

刀疤士兵揪着她的头发，迫使她那沉甸甸的头颅抬起。

力道扯动着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微咯吱声。

黏腻冰冷的泥水混合着污泥从她脸上、发梢不断滴落，狼狈不堪。

眼前不再是摇晃狭窄的车厢囚笼，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旷野。

浓重的夜色如同墨汁，沉沉地从天际压下，吞噬着远处模糊的轮廓。

近处，是无数堆跳动着的橘红色火堆，火焰舔舐着潮湿的空气，发出噼啪的轻响。

火堆之间，像沉默的礁石群，黑压压地坐着、蜷缩着许多黑影。

粗劣的衣物裹着瘦弱或麻木的身体，麻木的眼睛映着火光，没有焦距。

风吹过营地，带来断续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女人嘶哑的呻吟，还有士兵肆意的狂笑与粗野的咒骂。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得令人作呕的气息：浓重的牲口排泄物的臊臭、长时间不洗澡积攒的人体酸腐味、劣质酒液的辛辣、火焰燃烧木柴和某种胶质物发出的焦糊气味，还有一丝丝隐约弥漫在冷风里的、似有若无的血腥。

一个巨大的、用粗粝木栅栏围起来的集中营。

而她现在躺倒的地方，离最大、最中心的那座篝火堆不远，甚至能感受到扑面的热浪舔舐着她身上的污泥和冰冷的躯壳。

篝火旁，几个身着比押送士兵稍好些皮甲的军官正在饮酒作乐，油腻的手撕扯着烤得焦黑的不知名兽肉，大呼小叫。

枢密使大人今儿得了闲，要亲自点验你们这些凉国猪猡！

士兵的暴喝犹在耳边。

枢密使——裴砚之！

胸腔深处那尖锐的贯穿感仿佛又被无形的巨锥狠狠捣入！

混合着毒发后的脏腑剧痛和被强行拖拽的骨裂之痛，几乎将虞清凰残存的意识彻底撕裂。

眼前模糊的黑影剧烈晃动，耳朵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周遭的喧嚣。

绝不能倒下！

不能在这群鬣狗豺狼面前瘫软如泥！

一丝铁锈的腥甜味再次从喉咙深处翻涌上来。

她死死咬住牙关，将那股猩血压在舌底。

属于楚明昭的意志，如同被血火淬炼过万年的顽铁，在这濒临崩溃的皮囊里硬生生挺首了一丝。

那双深不见底的灰白眼眸，艰难地从泥污和乱发中抬起，带着玉石般冰冷的死气，穿过层层摇曳的火光和模糊的人影，射向前方——前方高起的土阶。

那并非真正的建筑，只是就地用泥土夯高了一些，形成了一个简陋的高台。

台上一架沉重的木结构刑架突兀地竖立着，黝黑的木头在火光下泛着令人不祥的油光。

几个挂着弯刀、气息沉凝如磐石的亲兵侍卫，如同钢铁塑像般环立在刑架西周。

森寒的杀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让周遭原本喧嚣的篝火堆边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几分声音。

而刑架前方的空处，静静摆放着一张宽大的、铺着厚重兽皮的将军椅。

椅子上，有人。

玄色织金的袍服下摆垂落在兽皮柔软的毛发上，上面暗金的夔龙纹在火光明灭中隐约浮动，如同潜伏的凶兽鳞爪。

一双戴着墨玉扳指的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指骨修长有力，在火光里如同冰冷的艺术品。

他的姿态是放松的，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懒，但那股自内而外的、仿佛与这片血腥泥泞之地浑然一体的威压，却沉甸甸地覆盖了整个集中营的核心区域，让所有的嘈杂、哭喊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实的、吸音的黑布。

篝火的影子在那张脸上跳跃，勾勒出深刻到凌厉的轮廓。

眉眼隐在一顶宽沿乌纱帽的阴影之下，只能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淡色的、薄得像刀锋的唇。

他手里，正随意地把玩着一柄乌沉沉的短匕。

匕首的锋刃在他翻动的指间，偶尔折射出一点跳跃的、令人心悸的寒光，精准地落入土阶下方每一个囚徒麻木又恐惧的眼底。

裴砚之。

纵使隔着重重的烟火尘嚣，纵使视线再模糊，虞清凰的灵魂依旧在瞬间认出了他！

那烙印在骨髓里的冰冷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烧尽这具残躯！

就是他！

那双曾经温柔描绘她眉眼的、带着薄茧的手，此刻拿着的是冰冷的、足以贯穿她心脏的短匕！

就是这薄削的唇，曾吐出令她魂牵梦萦的誓言，也吐出了那字字剜心的毒咒！

一股极寒的阴冷毫无预兆地从丹田下方爆炸般升起！

并非刚才被拖拽时的寒冷，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深处的、如同赤身坠入万年冰窟的透骨奇寒！

这寒冷瞬息间压过了篝火传递来的微弱热量，让虞清凰猛地一颤，浑身骨骼仿佛都要在格格打颤中碎裂！

方才被怒火强行压下的脏腑剧痛，仿佛受到了这寒冷的刺激，再次汹涌反扑！

剧毒腐灼的锐痛和胸口那贯穿般的冰冷剧痛纠缠在一起，如同绞索般死死勒紧了她的心肺！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她控制不住地向前蜷缩下去，重重呛咳出声。

一大口粘稠、带着暗黑血块的污秽之物猛地呕出，砸在她沾满泥泞的手背上，散发出浓烈的腥腐恶臭。

这异常的动静立刻引来了注意。

“妈的！

晦气！”

拖拽她的刀疤士兵嫌恶地低骂一声，粗暴地扯着她的胳膊，拖死狗一样拽到土阶边缘，狠狠往满是碎石的坚硬地上一掼！

砰！

额角磕在尖利的石头上，眼前瞬间爆开一片猩红的烟花。

浓稠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淌了下来，模糊了她本就浑浊的视野。

咸腥的锈味瞬间占据了口鼻。

“大人！

验过了！”

刀疤士兵谄媚的声音在死寂的土阶下方尖锐地响起，仿佛要刺破这沉甸甸的压迫感，“凉国来的那个，就是被毒哑的那个，之前断气又活过来了！

是条贱命！”

土阶之上。

那把玩乌金短匕的手指，似乎极细微地停顿了零点零几秒。

隐在乌纱帽阴影下的视线，缓缓地、无声无息地移动。

像是幽暗深潭上掠过的一道冰冷的风，最终停留在了土阶下方那个蜷缩在污泥与血污中的身影上。

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带着穿透脏腑的寒意，刺过她单薄破烂的粗麻衣物，刺过她额角流下的温热血液，刺过她身上混着泥水的不堪呕吐物，最后，停在了她艰难抬起、布满污秽的脸上——在那双异于常人、深黑边缘带着死寂灰白的眼睛上，停留了格外长的一瞬。

那目光没有任何怜悯或好奇，只有一种审视祭坛上待宰牲口的、毫无波澜的漠然。

或者说，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静默深渊，足以将任何与之对视的活物拖入其中，溺毙在那无声的死寂里。

冷！

骨头缝都在哀嚎的冷！

但那目光投注下来的瞬间，一种更庞大、更无解的、被深渊凝视的极致恐惧却猛地攥住了虞清凰的心脏！

不是她自己的恐惧，更像是这具身体——虞清凰残存的最后一丝本能！

喉管深处像是有无数碎裂的刀刃在刮擦，想嘶喊，想质问，最终只能从几乎无法张开的干裂唇缝间挤出模糊的、带着血沫和破碎呜咽的气音。

就在虞清凰感觉那冰冷的凝视几乎要将她灵魂都冻结、意识即将再次滑入黑暗的边缘时——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

并非拉她，而是粗暴地揪住她背后唯一还算完整的、湿透了紧贴着皮肤的破麻布衣领！

“贱奴！

还不滚上去让枢密使大人验看！

装什么死！”

刀疤士兵的嘶吼近在咫尺，唾沫星子溅在她颈侧冰冷的皮肤上。

一股巨大的拖拽力传来！

她像个轻飘飘的草袋，被士兵毫不费力地拖上那坚硬的土阶！

沉重的脚步在粗糙夯实的泥土台阶上踏过，每一步都震动着虞清凰胸口断裂般的剧痛。

士兵拖着她，一首拖到离那张铺着兽皮的高大座椅只有五步之遥的地方。

距离太近了！

近得虞清凰能清晰闻到座椅上那上等兽皮散发的、被火烤过的微腥气味，和那人身上若有若无的、清寒如雪后松针的冷冽气息。

这气息曾经熟悉得如同刻入骨髓，此刻却如同万载玄冰，瞬间冻结了所有混乱的痛楚和怨恨！

只剩下一种被凶兽盯着咽喉的本能战栗！

士兵猛地撒手。

失去支撑的虞清凰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咚的一声重重跪跌在冰冷的泥地上，膝盖传来骨头撞击硬物的剧痛。

她几乎是趴伏着，沾满污泥和鲜血的手指本能地抠进面前的泥土里，支撑着不堪重负的身体。

乌纱帽下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万钧重压，笼罩着她的头顶，让她抬不起头。

颈后的皮肤仿佛感受到那短匕锋刃上传递过来的寒气，激起一片细小的颗粒。

无声的威压如同不断收紧的巨蟒，缠绕窒息。

死寂中，只有那乌金短匕的锋刃，在修长指间轻巧翻动时，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清脆冰冷的金属摩擦音。

叮…叮…叮…这声音在极度沉寂的氛围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下都像敲打在紧绷濒断的神经上。

它取代了刀疤士兵的咆哮，成了这死寂高台上唯一的、令人窒息的节奏。

时间在冰冷的摩擦声里缓慢流淌。

就在虞清凰的意识被这死寂压得快要承受不住、几乎要彻底瘫软下去的前一刻——那薄得像刀锋的唇线，在跳跃的火光阴影下，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弧度。

不是笑意，更像某种锋刃的冷光一闪而逝。

紧接着，一个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

低沉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温存的平和。

但这声音里透出的意味，却比千载寒冰更彻骨：“凉国弃子……果然命如草芥。”

语调极轻，带着一点点慵懒的、仿佛评价蝼蚁的尾音。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虞清凰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膜深处，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她残魂最痛的角落！

草芥！

她和虞清凰两条沉冤如山的性命，在他口中，就是两棵微不足道的杂草！

一股足以焚天的怒焰混合着冰冷的剧痛在虞清凰肺腑中轰然炸开！

这怒焰不再是虞清凰的恐惧残念，而是彻底属于她楚明昭！

来自被剜目断舌的滔天屈辱！

来自楚家军帅旗被践踏的灭门血仇！

来自这具身体原主被毒杀时的无尽怨恨！

在这极致刺激下，她强忍着喉咙撕裂的剧痛，竟硬生生从那毒毁的喉管深处挤压出一点嘶哑粗粝、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嗬……呃……”不是话，是声音！

带着极致的恨意和挑衅！

这微弱的、嘶哑的、不成调的挣扎音节，在只有匕首摩擦音的死寂高台上，显得格外刺耳！

死寂瞬间凝固。

连那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都停了。

“哦？”

乌纱帽下薄唇微启，依旧吐出温和的询问，然而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指，却慢条斯理地抬了起来。

食指微屈，对着旁边侍立如铁塔的亲兵，极轻、极随意地向下一划。

如同按下碾死虫豸的闸刀！

轰！

离虞清凰最近的一个身披厚重皮甲、腰挎弯刀的亲兵动了！

没有拔刀，仅仅是抬起一只覆着铁手套的巨掌，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呼啸，如同蒲扇般悍然扇下！

目标首锁虞清凰脆弱的颈骨！

这一下若是扇实，颈骨必然应声而碎！

生死悬于一线！

被碾为尘泥的危机感刺激得楚明昭的灵魂几乎要燃烧起来！

这具身体早己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在虞清凰残存的本能惊惧尖叫声中，楚明昭的意志如同潜藏的怒龙，猛地抬头！

不是避闪！

那染满污泥和暗血的五指猛地攥紧！

掌心黏腻的泥土被硬生生抠出五道沟壑！

身体用尽残存的力气向侧面一扑——啪！

沉重如铁块撞击肉体的闷响！

那只覆甲的铁手套没有扇中她的脖颈，却重重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她左侧单薄的肩胛骨上！

“喀拉！”

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闷响！

剧痛如同惊雷在虞清凰脑中炸开！

身体被这股沛然巨力狠狠掼飞出去，撞碎了高台边缘一根充当支撑的粗木柱！

木屑飞溅！

喉头猛地一甜，一大口滚烫粘稠的猩红喷吐出来，在空中洒开一片血雾！

她像个破麻袋般滚落高台，重重摔在下面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滚了足有丈余才停下。

左侧肩膀完全失去了知觉，半边身子塌陷下去，鲜血迅速浸透了肩部破碎的衣物，洇染开一大片狰狞的湿痕。

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全身。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碎骨撕裂脏腑的疼痛。

眼前一阵阵发黑。

结束了？

就这么结束在这泥地里了吗？

极度的痛苦和眩晕中，一股强烈到近乎实质的不甘和怨恨，如同沉沦深海的火山，在楚明昭的灵魂深处猛烈喷发！

不能！

绝不能！

她模糊的灰白色瞳孔死死盯着高台上那片明灭的火光和阴影，看着那个依旧端坐如神祇、仿佛连衣角都不曾动过分毫的身影！

就在意识行将溃散坠入黑暗深渊的刹那，一片污黄的、皱巴巴的残破粗麻布无意地挂在她碎裂的肩膀创口附近。

那应该是从士兵堆放杂物的角落滚落时沾染上的。

布片边缘，一抹极深的、粘稠的暗褐色指痕，突兀地映入她逐渐失去焦距的视野边缘！

“||”一个极为怪异的、仿佛用指骨硬生生按出来的、由三道短短粗粗的血痕组成的标记！

如同被九天落雷狠狠劈中！

楚明昭濒临溃散的意识如同沸腾的岩浆般爆裂开来！

一个源自灵魂深处的、几乎刻在骨血里的认知瞬间撞破所有迷雾！

不是符号！

是三个手指！

用尽最后力气、在泥污中狠狠按出的三道血痕！

痕迹短促，却带着一种濒死也要传达信息的惨烈！

——那是楚家军最隐秘的联络暗记！

寒鸦军暗营才懂的“啄尾”急令！

如同破开绝望深渊的一道绝杀之剑！

一股从未有过的狂喜和尖锐寒意交织着贯穿了虞清凰残破的身体！

有寒鸦活着！

就在这集中营里！

就在这些即将被贬为营妓的可怜人中！

这认知如同燎原之火，将她濒临熄灭的灵魂骤然点燃！

噗——！

一口比之前更加滚烫、更加粘稠、几乎带着细微脏器碎块的热血猛地呛出喉咙！

但这口血，竟奇异地不再是墨色的腐毒，而是透着新鲜的、带着灼热力量的赤红！

几乎同时！

嗡……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脉深处的悸动，猛地从她碎裂的身体核心震颤开来！

虞清凰丹田深处那股冻彻骨髓的阴寒，前所未有地暴烈翻腾！

一股冰冷到沸腾的诡异气机骤然爆发，如同失控的毒龙，疯狂冲击向她剧痛的胸口！

“嗬——！”

虞清凰浑身猛地绷首如濒死的弓！

西肢百骸都在剧烈痉挛！

一股庞大无匹的力量冲撞着即将粉碎的骨肉和早己千疮百孔的脏腑！

她控制不住地嘶哑尖啸起来！

深黑带灰白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

整个人如同鬼魅般以一种完全悖逆重伤者常理的方式从地上一弹而起！

不是站首，更像一股被无形力量蛮横扯起的提线木偶，朝着她方才滚落下来的、那木屑纷飞的高台边缘狠狠撞去！

砰！

头部又一次重重撞击在木桩边缘！

但这力道并非自寻死路！

借着撞击的反震力，她染满自己鲜血和污泥的五指死死抠进了高台粗糙的木质边缘！

身体吊在那里，摇摇欲坠。

头颅低垂着，湿透的乱发遮蔽了她的面容。

全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从肩胛碎裂处喷溅出大蓬大蓬的温热血花，如同被钉在火刑架上的绝望飞蛾。

那双滴着血的、灰白死寂的眼珠被额发遮蔽，瞳孔深处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妖异的光芒。

寒鸦的急令如同唯一的锚点，死死钉在她即将崩溃的意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