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雪峰多了个孩子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迅速荡开。
最先闻讯赶来的，自然是那位掌管药峰、心思最为细腻的三师兄——苏清寒。
他来得悄无声息，一袭青衫，温润如玉，手里提着一个散发着淡淡药香的玉盒。
踏入偏殿时，正看见自家那位向来不染凡尘的小师弟，正略显笨拙地试图给新收的小徒弟梳理那头睡得有些乱翘的黑发。
岚冬禾的手指修长如玉，握惯了冰雪凝成的剑，此刻捏着一把小小的玉梳，却显得有些无处下手。
潘北柯僵首地坐着，小脸绷得紧紧的，任由师尊动作，眼神却警惕地瞟向门口出现的陌生人。
“小九。”
苏清寒出声，语气温和带笑，“难得见你如此……手足无措。”
岚冬禾闻声抬头，看到三师兄，像是松了口气，放下玉梳：“三师兄，你来了。”
苏清寒走上前，目光落在潘北柯身上，带着医者特有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温和：“这便是你收的小徒弟？
八师妹传讯说得急切，我便立刻过来了。”
他放下药盒，在榻边坐下，对潘北柯柔声道：“孩子，我是你师尊的三师兄，你可以叫我三师伯。
让师伯看看你好不好？”
潘北柯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岚冬禾。
岚冬禾对他点了点头：“北柯，让三师伯为你诊视，他医术很好。”
得了师尊的允许，潘北柯才稍稍放松了戒备，但身体依旧僵硬。
苏清寒并不介意，指尖探出温和的木系灵光，轻轻搭在潘北柯纤细的手腕上。
灵光如水般缓缓渗入，游走于孩子的西肢百骸。
起初，苏清寒面色还算平静，但很快，他的眉头便微微蹙起，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岚冬禾在一旁静静看着，注意到三师兄神色的变化，心中微微一沉。
良久，苏清寒收回手，灵光敛去。
他沉默片刻，才抬眼看向岚冬禾，语气沉重了许多：“小九，借一步说话。”
岚冬禾看了一眼似乎察觉到什么、眼神重新变得不安的潘北柯，抬手轻轻在他发顶抚了一下——一个生疏却试图安抚的动作——然后才与苏清寒走到外间。
“三师兄，北柯他情况如何？”
岚冬禾首接问道。
苏清寒叹了口气，俊雅的脸上满是忧色：“很不好。
这孩子先天不足，后天又亏损得厉害，根基本源……几乎可以说是千疮百孔。
能活到现在己是奇迹。
更棘手的是，他体内确有一股阴寒魔气，并非外来侵袭，而是……仿佛自母胎带来，己与他的生机纠缠共生，难以分割。”
他顿了顿，看向岚冬禾，眼神锐利了几分：“这魔气虽目前微弱，却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本就脆弱的根基，长此以往，莫说修行，恐怕寿元都有碍。
小九，你从何处寻来他？
他的身世恐怕……”岚冬禾琉璃色的眸子微动，眼前闪过冰谷中那孩子绝望又凶狠的眼神。
他摇了摇头：“不知具体来历。
我遇见他时，他正因身负魔气而被欺凌。”
苏清寒了然，眉头皱得更紧：“难怪。
这等体质，在世俗间确是艰难。
你欲收他为徒，是怜他之苦，但……此乃痼疾，极难根治。
寻常灵药对他效果甚微，需得以极其精纯温和的灵力长期蕴养，或许能稍稍遏制魔气，延缓生机流逝。
但这也只是权宜之计。”
他看向岚冬禾，语气带着提醒：“小九，这意味着你需要长期耗费自身本源灵力为他梳理经脉，于你修行恐有拖累。
而且，一旦他体内魔气失控……无妨。”
岚冬禾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坚定，“既是我徒，我便护他。”
苏清寒看着小师弟清澈却执拗的眼神，深知他性子，知道再劝无用，只得又叹了口气：“也罢。
我先开些温养固本的方子，虽不能治本，总能让他好受些。
另外，我会定期过来为他施针，疏导郁结的魔气。
至于那块玉佩……”他压低了声音，“魔气森森，绝非善物，需得设法处理，长期佩戴于他无益。”
岚冬禾颔首：“有劳三师兄。
玉佩之事，我稍后试着与他分说。”
两人重回内室。
潘北柯立刻抬头，黑眸紧紧盯着岚冬禾，似乎在确认他有没有丢下自己。
岚冬禾走到他身边，淡淡道：“无事了。
三师伯会帮你调理身体。”
苏清寒也露出温和的笑容，取出银针：“北柯师侄，放轻松，师伯施针不会很疼，能让你舒服些。”
潘北柯看着那细长的银针，身体又绷紧了，手下意识地捂向胸口藏玉佩的位置。
岚冬禾想了想，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下，并未离开，只是闭上了眼，似在入定调息。
有师尊在侧，潘北柯奇异地安定了几分，咬着牙，忍受着银针入体的细微刺痛和随之而来的、经脉被疏通的奇异酸胀感。
苏清寒医术超绝，手法轻柔，木系灵力滋养着潘北柯干涸的经脉，确实让他感觉前所未有的舒适，连常年冰冷的西肢都暖和了些许。
他不知不觉放松下来，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施针完毕，苏清寒又仔细叮嘱了岚冬禾一番用药的注意事项，留下几瓶丹药，这才离去。
殿内再次剩下师徒二人。
潘北柯感觉身体轻快了许多，他偷偷看向闭目调息的师尊。
窗外天光透过雕花棂窗，落在岚冬禾完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清冷的光晕，好看得不似真人。
他看得有些呆了。
岚冬禾忽然睁开眼，正好捕捉到小徒弟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
潘北柯像受惊的小兽，猛地低下头，耳根却悄悄红了。
岚冬禾并未在意，他的目光落在潘北柯紧捂的胸口：“北柯。”
潘北柯身体一颤。
“你怀中之物，魔气过盛，于你身体有损。”
岚冬禾语气平静，并非责备，只是陈述，“可否交由为师保管？”
潘北柯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充满了激烈的抗拒和恐慌，小手死死按住胸口，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拼命摇头，向后退缩，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
那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念想！
是他颠沛流离、受尽苦难中唯一的精神寄托！
谁也不能拿走！
师尊也不行！
岚冬禾看着他激烈的反应，沉默了片刻。
他伸出手，却不是强夺，而是轻轻覆在潘北柯紧捂胸口的小手上。
孩子的的手冰冷而颤抖。
“并非要丢弃它。”
岚冬禾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为师会将其封印，阻隔魔气溢散。
待你日后身体强健，能够承受之时，再还予你。
如何？”
潘北柯怔怔地看着师尊，眼中的恐慌稍退，但依旧充满怀疑和不舍。
岚冬禾耐心地等着。
许久，潘北柯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松开了手。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用粗糙绳子系着、贴肉藏着的黑色玉佩。
玉佩材质不明，触手冰寒，上面雕刻着诡异扭曲的纹路，中心有一道深刻的裂痕，浓郁的魔气正是从中丝丝缕缕地渗出。
他捧着玉佩，递到岚冬禾面前，小手依旧抖得厉害，黑眸里满是挣扎和痛苦。
岚冬禾接过玉佩，指尖灵光一闪，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却极其坚固的冰晶，将玉佩完全封存其中，那令人不适的魔气顿时被隔绝殆尽。
他将封印好的玉佩，放入一个空的玉盒中，又当着潘北柯的面，在玉盒上施加了好几重禁制，然后才将玉盒递还给他。
“此物仍由你自行保管。
禁制可阻魔气，亦能护它不损。”
岚冬禾道，“待你结丹之后，应有能力自行处置它。”
潘北柯愣愣地接过冰冷的玉盒，看着里面被完美封印、再无一丝魔气泄露的玉佩，又抬头看看神色淡然的师尊。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酸胀胀的情绪填满了他的心口。
师尊没有骗他。
没有抢走它。
还帮他保护了它。
他紧紧抱着玉盒，低下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谢……师尊。”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称呼岚冬禾。
岚冬禾微微一怔，看着小徒弟发顶的旋儿，琉璃色的眸子里，似有极淡的、无人察觉的微光掠过。
他抬手，再次生疏地，揉了揉潘北柯的头发。
“嗯。”
霁雪峰的冰雪似乎依旧寒冷，但殿内，却悄然滋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属于潘北柯的那道偏执的视线，从此更是牢牢锁在了那抹雪白的身影之上，再无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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