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乡亲去偷菜，你说我见义勇为？烂泥村周文海热门完结小说_最新章节列表跟着乡亲去偷菜，你说我见义勇为？(烂泥村周文海)

一九八五年，十月初三，晴

我叫陈石头，今年满了八十。小学上了两年，大字识得一箩筐，不多，但够我歪歪扭扭地在这本牛皮纸本日记上划拉几笔了。这日记本是前几年村里扫盲，发下来让记工分的，后来田地分给了各家，本子就空了下来，我寻思着，人老了，脑子不好使，得把经过的事儿记下来，免得哪天一蹬腿，这辈子活得像一阵风，啥也没留下。

我们这村，叫烂泥村。这名儿不好听，但实在。村里的路，晴天一层灰，雨天一滩泥，人走在上面，一脚深一脚浅，跟那田里的老牛没什么两样。

村里头穷，穷得叮当响。自从地分到各家，大伙儿的肚子算是能填个七八分饱，可兜里还是没子儿。没钱，人就容易红眼，爱占点小便宜。东家地里的苞米熟了，西家半夜就过去掰几个；李家的鸡下了蛋，没准就进了王家的锅。这都不是啥大事，村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这事吵一架，不值当，大伙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天一大早，村头的大槐树底下就跟炸了锅一样。我拄着拐棍凑过去，听见二赖子唾沫横飞地嚷嚷：“真的！城南边，那帮城里人弄了个啥‘农业示范园’，那菜，长得又肥又大，绿油油的，水灵着呢！听说是给哪个大领导看的，围墙扒拉个口子就能钻进去，没人管！”

这话一说，大伙儿的眼睛都亮了，跟饿了三天的狼见了肉似的。

“没人管？那不跟白捡一样？”

“走走走！抄家伙去！不，拿上麻袋去！”

村长张大嘴也蹲在人群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他那张老脸看不出是啥表情。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在烂泥村，法不责众，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村长也就懒得管了。再说了，他自个儿家估计也好几天没见着油腥了。

我心里也痒痒。老婆子走得早，儿子在外面做工，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趟，就寄点钱。我这把老骨头，种不了几分地，就靠那点钱，买点盐巴火柴，嘴里淡出个鸟来。那绿油油的菜叶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馋得我直咽唾沫。

去，还是不去？我这心里，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一个说，你都八十了，一把年纪，跟后生们去干这偷鸡摸狗的事，让人笑话。另一个说，笑话就笑话，能当饭吃？你都快入土了，还在乎那张老脸？能吃顿饱饭才是正经。

最后，还是那个想吃饱饭的小人儿打赢了。

二赖子一声吆喝，村里能走得动的，都扛着麻袋、拎着竹篮，浩浩荡荡地往城南奔。那架势，不像去偷菜，倒像是去赶集。我也跟在队伍后头，一瘸一拐的，走得慢，但心里头热乎乎的。

那菜园子，果然跟二赖子说的一样，没啥人管。就是一圈稀稀拉拉的篱笆，早被人扒开一个大口子。大伙儿“嗷”一嗓子就冲了进去，跟蝗虫过境似的，见着啥就薅啥。白菜、萝卜、青江菜，长得确实好，一个个都跟胖小子似的。

我年纪大了，挤不过那帮年轻人，就在边上，瞅准了一片韭菜地。这玩意儿好，割一把回去，拿鸡蛋一炒，香！我弯下腰，用我那把生了锈的镰刀，吭哧吭哧割了一大把，用草绳捆好，抱在怀里，心里那个美。

正想再割一把，旁边为了抢一颗大白菜，王家二媳妇和赵家三小子吵吵起来了。两个人你推我搡，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你个小兔崽子，这白菜是我先瞅见的！”

“你瞅见就是你的了？我还说这整片地都是我瞅见的呢！”

俩人说着就动了手。我抱着我的韭菜，想离远点，生怕他们打架踩了我的宝贝。可人老了，脚底下不利索，不知道被谁从后面猛地推了一把，我一个趔趄，往前就扑了过去，“哎哟”一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

怀里的韭菜撒了一地，我那把老骨头，感觉跟散了架一样，疼得我龇牙咧嘴。

就在这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来人了！快跑啊！”

刚才还乱哄哄的菜地，一下子就炸了窝。那帮兔崽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抱着白菜，扛着萝卜，一溜烟就从篱笆口子钻出去，没影了。刚才还跟我抢白菜的王家二媳妇和赵家三小子，也顾不上吵架了，一人薅了半颗白菜，跑得比谁都快。

偌大个菜园子，转眼就剩下我一个老头子。我趴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看着满地被踩得不成样子的菜，还有我那散了一地的韭菜，心里又气又急。我挣扎着爬起来，也顾不上疼了，赶紧把地上的韭菜重新拢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这可是我拿半条命换来的啊！

可我跑不动了，两条腿就跟灌了铅一样，挪一步都费劲。我就那么抱着一把乱糟糟的韭菜，孤零零地站在菜地中间，看着那帮跑远了的乡亲，心里头发酸。

就在这时候，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的年轻人，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看到这满地狼藉，又看到抱着菜、跑不动的我，愣了一下。

我心想，完了，被抓住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做贼，这张老脸算是丢尽了。

没想到，那年轻人把自行车一停，快步走到我面前，脸上没有一点嫌弃，反而是一脸的敬佩和关心。他扶住我的胳膊，轻声说：“大爷，您没事吧？刚才那帮人真是太不像话了！您是为了拦住他们，才被他们推倒的吧？”

我愣住了，张着嘴，不知道该说啥。拦住他们？我……我是跟他们一伙的啊。

“大爷，您真是好样的！”他看着我怀里死死抱住的韭菜，眼神里的赞许更浓了，“您放心，这些菜，就是证据！我一定向上面反映，不能让这种歪风邪气继续下去！您受委屈了，是我工作没做好。”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我扶起来，又帮我拍了拍身上的土。

我这辈子，头一回被人这么客气地对待。我看着他那张真诚的脸，心里五味杂陈。想说点啥，可嗓子眼就跟堵了团棉花一样。我一个偷菜的老贼，咋就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了？

“大爷，您家住哪？我送您回去。您这腿脚，怕是摔伤了，得找个地方歇歇，上点药。”

我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他扶着，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他把我怀里的韭菜，小心地放在车前面的大梁上。

车子骑得不快，很稳。他把我带到了村委会旁边的一间空屋里，那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东西不多，但都摆得整整齐齐。

他让我坐下，给我倒了杯热乎乎的开水，又从一个铁皮盒子里拿出红药水和纱布，蹲下来，小心地给我处理膝盖上的伤口。

“大爷，您别怕，我叫周文海，是上面派下来，到你们烂泥村的扶贫专员。以后啊，我就住在村里，帮助大家伙儿把日子过好。”他一边给我擦药，一边笑着说，“今天这事，真是多亏您了。您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大家伙儿的菜篮子都满起来，再也不用……”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我懂了。

我端着那杯热水，手一直在抖。扶贫专员是个啥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陈石头活了八十年，偷了半辈子鸡，摸了半辈子狗，临了临了，因为跟着村里人去偷了一把韭菜，被人当成了英雄。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一九八五年，十月初四，阴

昨儿个后半夜，腿上的伤口疼得我翻来覆去，合不上眼。脑子里就跟放皮影戏一样，全是那个叫周文海的后生，还有我怀里那把要了亲命的韭菜。

我把日记本摊开，就着豆大的煤油灯，想把昨天的事写完。

那后生给我敷完了药，又把那杯水给我续满了，就坐在我对面，掏出个小本本，一脸认真地问我：“大爷，您贵姓？村里这情况，您能跟我说说吗？为什么大伙儿要去抢菜园子？是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他问得小心翼翼，生怕戳到我这老头子的痛处。

我能说啥？我能说我们烂泥村的人就是懒汉加二流子，看着别人的东西就眼红？我张了张嘴，干巴巴地回了句：“姓陈，陈石头。日子……就那样吧，饿不死。”

他听了，眉头拧得更紧了。他看着我，又看了看被他放在桌角的那捆韭菜，叹了口气，说：“陈大爷，委屈您了。您放心，我来，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我们不能靠抢，我们要靠自己的双手，把日子过好！”

他说得斩钉截铁，眼睛里有光。那光，亮得晃眼，我活了八十年，只在戏台上的包公眼里见过。我心里头直犯嘀咕：这后生，怕不是个傻子吧？城里来的读书人，把书都读傻了？

他看我闷着不说话，以为我还不信他，就跟我说起了他的打算。他说要带我们科学种田，要搞什么养殖，还要把村里的土路给修了。他说得热火朝天，我听得云里雾里。我就知道，嘴上说得好听的事，办起来都难于上青天。

坐了差不多一袋烟的工夫，我看天色不早了，就撑着要走。他非要送我，还非要把那捆韭菜给我拿上。

我死活不要：“这……这是证据，你留着。”

他笑了，露出两排白牙：“陈大爷，啥证据不证据的。您老一把年纪，为了护着集体的财产跟他们争，差点伤了身子，这把韭菜，您拿回去补补身子，是应该的！这是您的‘战利品’！”

他把“战利品”三个字说得又响亮又光荣。我这张老脸臊得通红，跟猴屁股似的。我这辈子，脸皮比城墙还厚，头一回觉得没地方搁。最后，还是被他硬塞进了怀里。那韭菜沉甸甸的，压得我胸口闷得慌。

他骑着车，慢慢地送我回了家。我家那破茅草屋，在村子最东头，歪歪斜斜的，好像风大点就能给吹倒。一路上，不少村民探头探脑地往外瞧。他们白天都跑了，估摸着我被抓了，这会儿看我坐着专车回来，旁边还有个穿白衬衫的后生，一个个眼睛都瞪圆了。

二赖子正好蹲在门口喝粥，看见我，吓得碗都差点掉了，一溜烟就钻回屋里去了。

我心里头，说不出是个啥滋味。

到了家门口，周文海把我扶下车，还往我黑咕隆咚的屋里瞅了瞅，眉头又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说：“大爷，您这屋子得修修了。您放心，这事我记下了。”

他没多留，说明天再来看我，就骑着车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拐角，半天没动弹。风一吹，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进了屋，我把那捆韭菜往桌上一扔，点上煤油灯。灯光下，那韭菜还绿油油的，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它烫手。这是“战利品”？这是我陈石头不要老脸，跟一帮人去偷来的！结果偷成了英雄。

我摸出个鸡蛋，是昨天在李寡妇鸡窝旁边“捡”的，寻思着，就拿它炒了这把“英雄的韭菜”吧。可我烧了火，架上锅，闻着那韭菜的香味，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吃下去，不就是承认我陈石头是个英雄了？可我不吃，难道还真把它当成“证据”，给供起来？

一晚上，我就对着这盘炒韭菜，一根没动。

我估摸着，今天村里头肯定该传遍了。我陈石头，搭上了城里来的大官，成了村里的英雄。那帮跟我一起去偷菜的，现在怕是躲在家里，心里正骂我祖宗十八代呢。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我趴在桌子上，看着日记本上“陈石头”三个字，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英雄，不好当。这韭菜，不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