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我缩在阴影里添柴。左手腕那道疤又开始发痒,
像有蚂蚁在骨头缝里爬。昨夜的雨渗进茅草屋顶,现在还能听见水珠砸在腌菜缸里的滴答声。
“瞧瞧咱家柱子!”父亲的声音穿过院子,震得窗棂上的蜘蛛网直颤,
“比老刘家十二岁的崽子还高半头!”我往灶膛深处塞了把麦秸。火突然窜起来,
烫到了我蜷曲的拇指。三年前也是这样烫——山上的石头滚下来时,
我举着火把挨家挨户地喊人,火星子溅在手腕上都没觉出疼。“死丫头又偷懒!
”弟弟冲进来时带起一阵风,他脚上的新布鞋底沾着泥,那是母亲熬了三个通宵纳的。
柴堆哗啦散开,火星溅到我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父亲在院里哈哈大笑,
那笑声比打雷还响:“好小子!随我!”母亲的手从背后伸过来。她掌心里躺着半个土豆,
还带着体温。我闻到指甲缝里猪食的味道,她天没亮就去喂了王屠户家赊来的猪崽。
“趁着热。”母亲嘴唇几乎没动,声音比蜘蛛丝还细。我掰开土豆,
硬的那半塞进贴身口袋——老校长总在日头偏西时路过村口的老槐树。弟弟突然折返回来。
他眼睛亮得吓人,像夜里盯上鸡窝的黄鼠狼。“爹!她藏吃的!”我后背撞上灶台,
竹筐里的地瓜干洒了一地。母亲慌慌张张去拦,弟弟的拳头已经砸过来。
他今年才学会用石头瞄准我的额头,现在改用手了。“柱子!”父亲在门口喝住他,
却冲着我说,“丫头片子吃什么零嘴?留着肚子晚上喝喜酒!”王屠户今天要来送第二头猪。
我摸着手腕上凸起的疤,想起他上次来捏我胳膊的样子,像在集市上挑牲口。
后门吱呀一声响。母亲假装去抱柴火,实际是让我躲开。我攥着半块土豆溜出去,
差点踩到鸡窝里那只瘸腿母鸡——它去年被弟弟用弹弓打伤的。村口槐树底下有团黑影。
老校长的蓝布衫洗得发白,补丁却针脚细密。他正用树枝在沙地上划拉什么,
见我来了连忙用脚抹平。“小麦啊。”他咳嗽着摸出半截粉笔,“县里捐的旧课本,
我给你留了本字典。”土豆在他手里转了个圈。他掰下指甲盖大的一小块,
剩下的又塞回我兜里。“你娘给的吧?自己多吃点。”粉笔头在石板上画出歪扭的“女”字。
我左手使不上劲,写出来的笔画像被风吹乱的麦秆。
老校长突然按住石板:“王屠户家的烟囱冒黑烟了。”我抬头看西边的天色。
太阳卡在山坳里,像被咬了一口的土豆饼。王屠户每次来都赶在晚饭前,这样能蹭顿酒喝。
粉笔灰簌簌地落。老校长的手在抖,他去年冬天就开始咳血。“明天教‘男’字。
”他把石板藏进树洞,动作比母亲偷塞窝头时还快。回家路上遇见挑水的刘婶。
她瞟见我左手,嘴角撇得像晒干的茄子:“可惜了,本来能换三头猪的。
”屋里飘出炖肉的香味。父亲在数王屠户带来的铜钱,叮叮当当砸在炕桌上。
母亲蹲在灶台边刮土豆皮,刮得那么狠,好像要刮掉一层皮似的。“愣着干啥?
”弟弟从屋里冲出来,手里举着个油纸包,“爹给我买的芝麻糖!”糖渣沾在他嘴角。
我想起去年除夕,母亲偷偷在我粥里放了粒冰糖。弟弟发现后哭闹了半宿,
最后父亲用柳条抽烂了我的棉袄。
现在那件袄子还第2章羊群踩过泥坑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我数到第十七只羊的尾巴尖消失在坡下,才敢蹲下来揉膝盖。弟弟推的那下让旧伤又疼起来,
青紫藏在补丁底下,像发霉的玉米饼。土墙上的"春天来了"已经糊成一片。
我折了根酸枣枝,沿着模糊的印子重新描画。左手使不上劲,撇捺都歪歪扭扭的,
像被雹子打过的麦苗。教室窗台突然闪过一道黄。那本《新华字典》缺了角,
书页边沿卷得像焯过水的野菜。我踮脚去够,听见身后枯枝断裂的脆响。
老校长的拐杖陷在泥里。他蓝布衫下摆沾着泥点,咳嗽声比灶膛里爆开的柴火还密。
我僵在原地,字典在怀里发烫。"描得不错。"他鞋底蹭过墙根,留下几道拖痕,
"比去年写'毛主席万岁'那会儿强。"酸枣枝在我手里断成两截。去年公社来人检查,
弟弟用红油漆在墙上画王八,是我连夜用黄泥糊掉的。老校长当时就站在这个位置,
往我兜里塞了半支粉笔。拐杖声渐渐远了。我翻开字典,
扉页上钢笔写的"县三小图书室"被墨水涂成了黑疙瘩。风把书页吹得哗啦响,
露出夹在里面的糖纸——和弟弟今天炫耀的一模一样。石子滚到脚边。
五年级语文课本躺在羊粪蛋中间,封面用牛皮纸糊得严严实实。
我抬头时只看见老校长的背影,他走路时左肩比右肩矮三分,像被风吹歪的稻草人。
山洞里的霉味冲得鼻子发痒。我摊开课本,发现第56页被撕掉了,
那是《小英雄雨来》的课文。去年冬天扫盲班念到这篇时,王屠户在教室后门咳嗽,
说他买的母羊要下崽了,硬把我拽走。羊群在坡下咩咩叫。头羊认得回家的路,
它角上拴的红布条还是过年时母亲偷偷系的。我摸着课本上铅笔写的批注,
那些字迹比我写的端正多了。"赵小麦!"弟弟的尖叫刺进山洞。他站在坡上叉着腰,
新布鞋踩着我早上割的草料,"爹叫你回去烧水!"课本塞进草垛的瞬间,
我看见第78页有幅插图。戴红领巾的女学生站在黑板前,她手腕上没疤,
辫子扎得整整齐齐。弟弟用弹弓瞄准我的头:"王叔带了两挂猪大肠!"石子擦过耳朵,
和去年砸瘸母鸡的是同一把弹弓。他今年力气大了,准头也更好。
下山路上遇见刘婶家的大黄狗。它冲我龇牙,却对弟弟摇尾巴。
去年它下崽时我偷偷喂过米汤,后来弟弟把狗崽全扔进了河里。王屠户的烟袋杆横在门槛上。
他新剃的头泛着青光,后颈的肥肉堆成三道褶,像待宰的猪脖颈。"丫头长开了。
"他喷出的烟圈罩住我左手,"就是这爪子......"父亲数铜钱的声音停了。
母亲在厨房剁骨头,刀声又快又急,案板都在发抖。我缩着脖子钻进去,
灶台边的水缸映出我的脸——比去年这个时候更像个货物。"添柴!"父亲突然吼了一嗓子。
弟弟趁机把火星子往我这边拨,他今天换了新招数,火钳烫我衣角时眼睛亮得吓人。
王屠户的笑声混着酒气飘进来。他带来的猪大肠在锅里翻滚,油花粘在锅沿上,
像弟弟去年摔碎的体温计里的水银。课本在草垛里发烫。我盯着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摇晃,
忽然想起字典里被涂黑的"县三小"。老校长咳血那年,县里来过戴眼镜的干部,
说我们村小学是"扫盲先进单位"。母亲舀了勺热水泼在我脚边。蒸汽腾起来时,
她嘴唇动了动。我认出那个口型——是昨天沙地上写的"女"字。
第3章蒸汽在泥地上洇出个"女"字,很快被弟弟的鞋底碾碎。他踢翻洗脚盆,
热水溅到我裤管上,烫出几个深色圆点。"羊呢?"父亲的声音从羊圈传来,比平时尖利。
我数到第十六只时,头皮突然发麻——头羊角上的红布条不见了。
皮带抽过来时我本能地抬手。铜扣划过旧伤,血珠顺着小臂往下爬,
像去年那只摔断腿的蚂蚁。弟弟在旁边拍手,他新换的门牙漏风,笑声像破了洞的风箱。
"败家玩意!"父亲第二下抽在我背上。补丁裂开的声响很轻,
轻得像我偷偷撕作业本时的动静。母亲蹲在猪圈旁拌饲料,木勺刮着桶底,一声比一声急。
血渗进袖口的褶皱里。去年山体滑坡时,我也是这样蜷在沟渠边数血滴。
那时候老校长说:"这丫头救了半个村。"现在他拄着拐经过院门,脚步都没停一下。
夜里老鼠在房梁上打架。母亲端着破碗进来,盐水浇在伤口上滋啦响。我咬住嘴唇,
尝到铁锈味——和去年偷舔弟弟摔碎的体温计一个味道。"张嘴。
"母亲突然往我嘴里塞了块东西。冰糖的甜还没化开,弟弟就踹门进来了。他光着脚,
趾甲缝里全是泥。"我要吃糖!"他尖叫着扑过来,指甲抓破母亲的手背。母亲抖开围裙兜,
里面只有我吐出来的半块冰糖,沾着血丝。弟弟抢过去就舔。月光从瓦缝漏下来,
照着他蠕动的舌头。血丝在冰糖上扭动,像去年被他扯成两截的蚯蚓。"赔钱货还偷吃!
"父亲在隔壁屋吼。床板咯吱响,他翻身的动静比发情的公羊还大。母亲飞快地抹了下眼睛,
手背上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了。弟弟突然把糖吐在我脸上。黏糊糊的糖块顺着鼻梁往下滑,
血丝拉成长线。"脏死了!"他学着王屠户的口气,抬脚踹向我的膝盖。我躲了一下。
他扑空时脑袋磕在炕沿上,哭声震得房梁掉灰。父亲冲进来时带着酒气,他腰带扣闪着冷光,
和下午抽我的是同一根。母亲突然挡在我前面。她佝偻的背影像只抱窝的母鸡,
说话声却比平时清楚:"她明天要去放羊。"父亲举着皮带愣住了。弟弟趁机爬到他背上,
像骑着头温顺的毛驴。我摸到藏在草席下的课本,封皮被血粘住了,撕开时发出轻轻的叹息。
瓦片上传来沙沙声。老校长给的字典还在羊圈顶棚上,用油纸包了三层。上次下雹子时,
我宁愿淋湿自己也要把它护在怀里。弟弟的哭声渐渐小了。他蜷在父亲怀里啃指头,
口水把衣襟打湿一片。母亲吹灭油灯,
黑暗里她的手指在我掌心划了道竖——是"女"字的第一笔。远处传来狗叫。
王屠户家的大黑狗最近总在半夜嚎,村里人说它闻见了血腥味。我数着房梁上的老鼠脚步声,
盘算明天怎么绕路去拿字典。弟弟开始打呼噜。父亲把他搂得那么紧,像抱着个金元宝。
月光移到我脸上时,我摸到嘴角的冰糖渣,甜里带着腥气。母亲突然剧烈发抖。
她白天在河边洗王屠户送的猪大肠,手指泡得发白。现在那些手指正死死攥着炕席,
秸秆戳破掌心的血泡。羊圈传来轻微的响动。我支起耳朵,听见头羊熟悉的喷鼻声。
它角上的红布条可能挂在了酸枣树上,就像去年我被荆棘勾住的头发。课本在怀里发烫。
被撕掉的第56页上,小英雄雨来应该正对着鬼子笑。我试着想象他的表情,
却只想起弟弟舔冰糖时眯起的眼睛。风把油灯吹得晃了晃。母亲终于松开炕席,
秸秆上留下五个湿漉漉的指印。她转身时我看到她后颈的淤青,形状像王屠户的烟袋锅。
父亲鼾声如雷。弟弟睡梦中还在磨牙,声音像老鼠啃字典。我轻轻掰开母亲僵硬的手指,
在她掌心画了个完整的"女"字。羊圈那边又传来动静。
这次我听见了红布条拂过栅栏的沙沙声,和去年扫盲班发的红旗一模一样。
月光照在手腕的伤疤上,那道凸起的肉痕突然痒了起来。
第4章王屠户的脚步声比狗叫还难听。他踩着院里的泥水坑,酒气混着猪油味从门缝钻进来。
我缩在柴垛后面,指甲掐进掌心,那道刚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了。"两头半。
"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谈一桩见不得人的买卖,"那丫头左手不灵便,得再加半头。
"柴房的蜘蛛网粘在我脸上。我透过墙缝看见王屠户的拇指在酒碗沿上转圈,
他指甲缝里黑乎乎的,是宰猪时留下的血垢。"行。"他咧嘴一笑,金牙闪着光,
"下月初八来拉人。"母亲在灶台边剁白菜,菜刀起落得飞快。案板震得酱油瓶直晃,
瓶底还剩最后一口——那是留着过年拌饺子馅的。半夜的月亮像被啃剩的饼。
我光着脚溜出门,踩到弟弟扔在院里的弹弓。皮筋断了,和去年勒死小猫的是同一根。
老校长家的油灯还亮着。窗纸上映出他的影子,佝偻得像棵歪脖子树。
我敲门时听见里面一阵慌乱的响动,像是藏起了什么。"女娃。"他开门时带出一股药味,
右手还攥着半截粉笔,"你认得'逃'字么?"我在他枯树皮似的手心里画了个"兆"。
粉笔灰簌簌往下掉,像母亲偷偷烧掉的扫盲班作业本。他摇摇头,又添了三点水。
"这才念'滔'。"咳嗽声像破风箱似的扯着他胸口,"大水的意思。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墙上影子猛地一跳,照见墙角捆好的铺盖卷——蓝布包袱皮我认得,
是去年县里奖励他"扫盲先进"发的。"您要走?"我嗓子发紧,声音比蚊子还小。
他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硬邦邦的,是那本缺角的《新华字典》,书脊用麻线重新缝过了。
"第387页。"他手指点着某个地方,指甲盖泛着青灰色,"看看'自由'的词义。
"远处传来狗吠。王屠户家的大黑狗今晚叫得特别凶,听说昨天它咬死了刘婶家的鸡仔。
老校长的油灯晃了晃,照见字典上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有人把"自由"的解释划掉了,
改成"像风一样"。晨雾像凉粥似的糊在脸上。我蹲在村口看车辙印,
两道深沟夹着零星的猪粪。昨夜下过雨,泥浆还没干透,车轮印里积着水,
倒映出我裂成好几瓣的脸。"滔。"我在地上划拉这个字,左手使不上劲,
三点水变成了歪扭的蝌蚪。远处传来弟弟的尖叫,他肯定又发现我偷藏的课本了。
车轮印尽头站着母亲。她拎着喂猪的泔水桶,围裙上沾着昨夜的酱油渍。
我们隔着一整片打谷场对视,谁都没动。风把字典第387页吹开了。
有人用红笔在页脚画了只鸟,翅膀张得很大,墨迹晕染得像血。第5章雨下到第三天,
后山的黄土开始往下淌。我趴在窗缝上看,泥浆像王屠户剁碎的猪肝,一股股往坡下涌。
弟弟在炕上砸核桃,壳子崩到我后颈上,比雨点还疼。"废窑塌了!"刘婶的尖叫刺破雨幕。
父亲扔下酒碗往外跑,裤腿卷起来露出腿上的疤——那是去年逼我下河捞弟弟时被石头划的。
泥水灌进草鞋。我跑得比父亲快,窑洞前的酸枣树已经歪了半边,
树根像老校长青筋暴起的手。塌落的土块间露出半本蓝皮书角,和字典一样的颜色。
"找死啊!"父亲揪住我衣领往后拽。我扑出去时左手抓到了书,右手被碎石划了道口子。
血滴在封面上,《现代汉语词典》的"现"字被泥糊住了。弟弟的弹弓从背后飞来。
泥丸打在耳根上,热辣辣的疼。"爹!她偷东西!"他嗓门比雨声还大,新换的门牙漏风,
喷出的唾沫星子带着核桃味。灶膛里的火突然窜高。父亲夺过词典时,
我闻见他指甲缝里的猪油味。书页在火焰里蜷曲,变成一只只黑蝴蝶。
王屠户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的酒碗碰在父亲碗沿上,油花溅到我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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