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霓虹灯将城市的夜空染成一种模糊的橘红色，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陈默坐在冰冷的电脑桌前，屏幕幽幽的光映在他毫无波澜的脸上，像是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又失败了……”他低声呢喃，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为期半年的项目，他投入了无数个日夜，最终却因为一个他无法控制的、来自上游的决策，被宣告无限期搁置。
经理在会议上轻描淡写地总结，仿佛他们这半年消耗的热情与头发都无足轻重。
同事们或愤懑，或麻木，只有陈默，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他今年二十八岁，是一名程序员，或者说，是这座城市无数运转的齿轮之一。
他努力想拧紧自己，跟上节奏，却总发现，自己连决定自身转速的权利都没有。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林薇”的名字。
他的女友，或者说，前女友。
一个小时前，她发来最后通牒般的微信：“陈默，我们得谈谈。
老地方见吧。”
“老地方”是大学时常去的那家烧烤摊，充满了烟火气和年轻的记忆。
如今再去，却只觉得嘈杂刺耳。
林薇来得很快，她穿着得体的职业装，画着精致的淡妆，与周围光着膀子喝酒划拳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看着陈默，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度，只剩下一种审视后的疲惫。
“陈默，”她开门见山，“我累了。”
陈默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啤酒杯。
“我受够了这种看不到头的生活。
房子，车子，孩子……哪一样不需要钱？
哪一样不需要稳定？
可你呢？
你的项目说没就没，你的未来在哪里？”
林薇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陈默心上，“我爸妈给我介绍了一个人，条件不错，有房有车，工作也稳定……我……我觉得我们可能真的不合适。”
不合适。
陈默在心里咀嚼着这三个字。
曾经一起啃一个面包、挤在出租屋里看《闯关东》，为朱开山的热血传奇欢呼，为鲜儿的坎坷命运揪心的日子，那时候，怎么没人说不合适？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喉咙发紧，最终只挤出一句：“所以，你是来通知我的？”
林薇避开他的目光，站起身：“对不起，陈默。
祝你……以后一切都好。”
她走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消失在烧烤摊的喧嚣里。
陈默没有动，他只是觉得冷，一种从心脏开始蔓延，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的冷。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影在他对面坐下，是他在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朋友，大刘。
“怎么了默哥？
跟嫂子吵架了？”
大刘看他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
陈默没说话，只是抬手又叫了一箱啤酒。
酒一瓶接一瓶地空掉。
起初是沉默，然后，压抑的情绪终于在酒精的催化下决堤。
“我他妈到底做错了什么？！”
陈默猛地一拍桌子，杯盘震响，引来周围几道目光，但他浑然不顾，“我努力工作，不敢迟到早退，不敢得罪任何人！
我像头老黄牛一样埋头苦干！
可结果呢？
项目说停就停！
女朋友说走就走！
这狗日的生活！”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不甘和怨愤。
“凭什么？！
那些溜须拍马的平步青云！
那些有个好爹的衣食无忧！
我就想靠自己的双手挣一份踏实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这世界公平吗？！
啊？！”
大刘试图安慰他：“默哥，看开点，都不容易……不容易？
是不容易！”
陈默打断他，眼睛通红，“可我的不容易，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被人像垃圾一样嫌弃！
换来了看不到希望的明天！
我有时候真想……真想一走了之！
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你能去哪儿啊？”
大刘苦笑。
“去哪儿？”
陈默醉眼朦胧，脑海里浮现出那些他看了无数遍的画面，“闯关东！
对！
像朱开山那样！
老子也去闯关东！
至少那时候，只要你有力气，有胆量，就能拼出一条活路！
不用看人脸色，不用受这鸟气！”
他挥舞着手臂，像是在对这不公的世界发出最无力的控诉。
周围的食客投来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但很快又转回头去，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悲欢里。
在这座庞大的城市，一个人的崩溃，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背景噪音。
大刘把他拖回那个只有十几平米的出租屋时，己是深夜。
陈默瘫倒在床上，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更是混沌一片。
失败的项目，林薇决绝的背影，还有他对生活声嘶力竭的控诉，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
他摸索着拿起床头的平板电脑，下意识地点开了《闯关东》的播放记录。
熟悉的片头曲响起，那苍凉而又充满力量的旋律，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闯关东，路漫漫……”屏幕上，是皑皑的白雪，是破旧的棉袄，是灾民们麻木而又渴望生存的眼神。
朱开山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高大。
“……前面是命，后面是家，舍了小家为大家……”酒精和极度的情绪消耗带来了沉重的困意。
陈默的意识开始模糊，平板电脑从手中滑落，屏幕上的光影在他逐渐闭合的眼前晃动、扭曲。
他觉得自己在往下坠，不断地往下坠。
耳边不再是电视剧的声音，而是变成了无比真实的、呼啸的风声！
冰冷的，刺骨的，带着雪沫子气息的风，狠狠地刮过他的耳膜！
还有哭声，喊声，一种他从未听过的、绝望到极致的呜咽和嘶吼。
火车轮子撞击铁轨的“哐当”声震耳欲聋，间或夹杂着几声听不真切的、像是某种禽类尖锐的鸣叫。
冷，好冷……这不是梦的感觉。
梦里的冷是模糊的，是概念上的。
但这种冷，是物理性的，是侵入性的，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的皮肤，他的骨头，要把他全身的血液都冻僵。
他猛地想睁开眼，却觉得眼皮有千斤重。
他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身体根本不听使唤，除了无法忍受的寒冷和剧烈的颠簸，他几乎感受不到躯体的存在。
“……娘……我饿……”一个极其微弱，带着童稚的啜泣声，似乎就在他耳边响起。
谁？
陈默用尽全部意志力，终于撬开了一条眼缝。
黑暗。
模糊跳动的黑暗。
适应了几秒钟，他才勉强看清，自己似乎是在一个极其拥挤、颠簸移动的狭窄空间里。
没有光，只有从某些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得可怜的、似乎也被冻僵了的月光。
他动了动脖子，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汗臭、霉味和某种牲畜粪便的气味猛地冲进鼻腔，呛得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这是哪里？
烧烤摊？
出租屋？
不！
都不是！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借着那点微光，他看到的是——一张张麻木、肮脏、瘦削的面孔！
男女老少，挤在一起，像沙丁鱼罐头。
他们穿着破烂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棉袄，眼神空洞，只有在车身剧烈颠簸时，才会闪过一丝活人的惊惧。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
一件又厚又硬、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破旧棉袍裹在身上，肥大得不合身。
脚上是一双完全被泥污覆盖、几乎要散架的破棉鞋，脚趾冻得早己失去知觉。
这不是他的身体！
这不是他的衣服！
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体内残存的酒精和怒火，让他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他猛地想坐起来，却因为身体的虚弱和长时间的蜷缩，一阵天旋地转，又重重地跌了回去，肩膀撞在旁边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上——那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车厢壁。
火车？
运煤的火车？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的脑海。
不……不可能！
他一定是喝太多了，在做噩梦！
一个无比真实的噩梦！
对，是噩梦！
只要用力醒过来就好！
他拼命地掐自己的大腿，用尽全身力气。
然而，传来的只有一阵模糊的、隔着一层厚棉裤的钝痛，以及更加清晰的、冰冷的触感。
真实的。
一切都是真实的。
那刮得他脸生疼的风是真的。
那呛得他呼吸困难的异味是真的。
那硌得他骨头疼的颠簸是真的。
那几乎要冻结他血液的寒冷，也是真的！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干涩的呻吟。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凭什么？
为什么是我？！
我在现代活得像个失败者还不够吗？
为什么要把我扔到这种鬼地方？！
这是什么年代？
这些人是谁？
我要去哪里？！
他想呐喊，想质问这该死的命运，但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
只有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醒了？”
旁边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他勉强能听懂的山东口音。
陈默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一个裹着破旧头巾、满脸沟壑的老者，正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和麻木的眼神看着他。
“娃，撑住点……就快出关了……出了关，就有活路了……”老者有气无力地说着，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出关？
闯关东？！
电视剧里的画面，与他此刻身处的环境，轰然重叠！
那不是戏！
那是他先祖们曾经真实走过的、洒满血泪的路！
而他现在，就在这条路上！
一股比物理上的寒冷更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
这不是向往，这不是怀念，这是赤裸裸的、残酷的生存！
他想起自己几个小时前在烧烤摊上的豪言壮语——“老子也去闯关东！”
“哈哈……哈哈哈……”他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报应吗？
这就是念念不忘的回响？
无尽的悔恨、恐惧、茫然，还有一丝被命运戏弄的荒诞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对现代生活的所有不甘和怨愤，在此刻绝对的、原始的生存危机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在这里，他连明天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
火车发出一声悠长而凄厉的汽笛声，像是在为这漫漫迁徙之路奏响哀歌。
陈默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眼眶，瞬间就在这极度的寒冷中，变得冰凉。
他的闯关东，就这样，在绝望与混乱中，无声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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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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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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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他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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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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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把我扔到这种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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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呐喊，想质问这该死的命运，但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
只有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醒了？”
旁边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他勉强能听懂的山东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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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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