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哗啦啦地敲打着回春堂的玻璃窗，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陈启明站在门口，看着王富贵那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通往社区医院的转角，久久没有动弹。
大堂里的议论声并未停歇，反而因为他的怪异举动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多了几分谈资。
“看见没？
魔怔了！”
“估计是受刺激太大，脑子出问题了。”
“还阑尾穿孔？
他当自己是B超机啊？”
“刘医生，您刚才也看了，那病人没什么大问题吧？”
有人故意抬高声音问道。
被称为刘医生的，是一个西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子。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上的病历本，嘴角撇了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急性肠胃炎，典型的。
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又着了凉。
开了点解痉止痛、保护胃黏膜的药，休息下就没事了。
年轻人，总喜欢搞些哗众取宠的东西，基本功不扎实，净想着一鸣惊人。”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角落里的陈启明听到。
陈启明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
因为连他自己，都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甚至有一丝后怕。
万一……万一是自己真的出现幻觉了呢？
万一王富贵根本没事呢？
那他陈启明，在回春堂就真的再也待不下去了。
不，或许在整个行业里，都会成为一个笑话。
可是，那双眼睛里看到的景象，是如此真实，那股盘踞在阑门位置的、带着不祥黑气的暗黄病气，那种仿佛能嗅到的、即将溃烂的危机感，强烈到让他无法忽视。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湿冷寒气的空气，转身，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他没有再去捡地上那根银针，只是颓然坐下，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幕。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外公醉醺醺的脸和那些模糊的醉话，一会儿是王富贵腹中那团诡异的病气，一会儿又是同事们鄙夷不屑的眼神。
时间在压抑的气氛和雨声中缓慢流逝。
来看病的病人渐渐少了，几个坐堂医生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走了走了，这雨真大。”
“明天见。”
“刘医生，明天有台针灸减肥，还得您多指点。”
没有人跟陈启明打招呼，他像空气一样被无视了。
陈启明也不在意，或者说，他己经习惯了。
他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慢慢站起身，从桌子里拿出自己那把旧伞，锁好抽屉，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回春堂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风和急促的脚步声。
是王富贵！
去而复返的王富贵！
他不再是之前那副捂着肚子慢腾腾的样子，而是脸色煞白，满头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被陈启明画得乱七八糟的纸片。
“陈医生！
陈医生！”
王富贵的声音带着颤音，目光急切地在大堂里搜寻，看到正准备离开的陈启明，立刻冲了过来。
空荡荡的大堂里，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陈启明的心猛地一跳，停住了脚步。
王富贵冲到近前，一把抓住陈启明的胳膊，力气大得让陈启明感觉生疼。
“陈医生！
谢谢你！
太谢谢你了！”
王富贵语无伦次，嘴唇哆嗦着，“社区医院医生说情况不对，让我赶紧去大医院！
我打了车去市一院，急诊科医生一检查，说是急性阑尾炎，己经快穿孔了！
马上就把我推进了手术室！
刚做完手术出来，主刀医生说，再晚去半个小时，就可能穿孔引起腹膜炎，那就危险了！”
他激动地晃着陈启明的胳膊：“医生说了，我那阑尾位置有点偏，早期症状不典型，很容易误诊！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非要让我去医院，还指了位置，我可能就自己回家硬扛，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富贵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刚刚离开尚未走远的刘医生等人耳边，也敲在闻声从后面配药房走出来的药店经理耳中。
刘医生的脚步僵在门口，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闪烁着惊疑和难堪。
其他几个还没走远的同事也面面相觑，脸上火辣辣的。
药店经理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姓赵，平时对陈启明这种没什么业绩的年轻医生并不太关注。
此刻他看看激动不己的王富贵，又看看一脸苍白的陈启明，以及门口神色各异的几位医生，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回事？”
赵经理沉声问道。
王富贵立刻转向经理，竹筒倒豆子般把经过又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陈启明如何“一眼”就看出了他的问题，如何“坚持”让他去医院，如何“精准”地指出了阑尾的位置。
“……赵经理，你们这回春堂，藏龙卧虎啊！
这位陈医生，是真有本事！
是神医啊！”
王富贵最后由衷地赞叹道，看向陈启明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信服。
赵经理的目光落在陈启明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
这个平时沉默寡言、业绩垫底的年轻人，今天居然做出了这么一件惊人的事情？
误打误撞？
还是……陈启明面对经理的目光，以及周围那些变得复杂难明的视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声道：“应该的，人没事就好。”
他的反应，在赵经理看来，反倒像是一种沉稳和谦逊。
“嗯，”赵经理点了点头，脸色缓和了一些，“陈医生今天做得不错，避免了可能的医疗风险。
王先生，您刚做完手术，还是快回去好好休息吧。”
他又看向门口的刘医生几人，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都下班吧，杵在门口干什么？”
刘医生等人悻悻地离开了，只是临走前，投向陈启明的目光更加复杂。
王富贵又千恩万谢了一番，这才在家人的陪同下离开了。
大堂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陈启明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赵经理走到陈启明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比平时和蔼了许多：“小陈啊，今天表现不错。
虽然过程有点……嗯，特别，但结果是好的。
好好干。”
说完，赵经理也转身离开了。
空无一人的大堂，日光灯依旧惨白。
陈启明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摊开在眼前。
这双手，刚刚被王富贵紧紧抓住，残留着对方激动时的力度和温度。
而那双眼睛……他再次望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
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那不再是幻觉。
天医眼……他看到了病气的本质，挽救了一条濒临险境的性命。
一股混杂着激动、茫然、恐惧和一丝微弱希望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
外公的醉话，诅咒，不得好死……这双突然降临的眼睛，究竟是上天赐予的机缘，还是……无法摆脱的厄运开端？
雨，还在下。
仿佛要冲刷掉旧的痕迹，又仿佛在预示着一段无法预知的未来。
陈启明握紧了拳头，指尖那微弱的发烫感，提醒着他，他的人生，从今天起，己经彻底改变。
他走出回春堂，撑开旧伞，步入滂沱大雨之中。
街灯在雨幕中晕开昏黄的光圈，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都市的霓虹。
陈启明没有立刻回家，他需要这冰冷的雨水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偶尔擦肩而过的行人。
那个打着电话匆匆走过的西装男，肝部区域缠绕着一缕缕青灰色的气，像是郁结的怒气。
那个躲在屋檐下抽烟的年轻人，肺部己经有了淡淡的灰黑斑点。
那个牵着孩子、面色疲惫的妇女，心脉之处气血微弱，泛着淡淡的虚白。
各种各样的“病气”，或浓或淡，或急或缓，在他眼前毫无遮掩地呈现。
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幅由健康和疾病交织的动态图谱，而他，是唯一能阅读这幅图谱的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夹杂着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心神激荡，又隐隐不安。
他走到经常光顾的一家面馆门口，撩开湿漉漉的塑料门帘走了进去。
店里没什么人，老板正靠在柜台后面打盹。
“一碗牛肉面。”
陈启明习惯性地说道，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下意识地看向柜台后的老板。
那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大叔，平时总是乐呵呵的。
然而此刻，在陈启明的“天医眼”中，老板那肥胖的躯体内，脾胃区域积滞着一团厚重油腻的、近乎褐黄色的气，而在他的腰部，更有一圈明显的、沉滞的暗浊之气，仿佛枷锁般束缚着。
“老板，你最近是不是胃口不好，吃完总觉得胀，腰也又酸又沉，晚上起夜多？”
陈启明几乎是脱口而出。
打盹的老板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惊讶地看向陈启明：“咦？
小陈医生？
你怎么知道？
老毛病了，胖的嘛！
没事儿！”
陈启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你这不只是胖的问题，是湿浊困脾，肾气不足了。
光靠少吃不行，得健脾祛湿，温补肾阳。
不然以后血糖、血脂都要出问题。”
老板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哎哟，不愧是医生！
说得头头是道。
行，改天有空去你们回春堂找你看看！”
陈启明看得出老板并未真正放在心上，那团褐黄色的病气依旧沉滞。
他不再多言，只是心里默默记下了这种病气对应的症状和可能的病理发展。
面很快端了上来，热气腾腾。
陈启明吃着面，心思却完全不在食物上。
他不断地观察着店内仅有的几个客人，验证着“天医眼”所看到的气与他们的面色、体态、甚至偶尔的咳嗽声是否对应。
几乎，分毫不差！
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那些“病气”并非死物，它们在流动，在变化，有些在缓慢加重，有些则在人体自身的调节下微微减弱。
这双眼睛，不仅能看到病，似乎还能看到病的趋势！
激动过后，一股更深的寒意渐渐从心底升起。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或许。
但外公提到的“诅咒”，像一根冰冷的刺，始终扎在他的意识深处。
历代天医传人，无一善终！
为什么？
这双能看到死神阴影的眼睛，最终也会将他自己引向死亡的深渊吗？
他食不知味地吃完面，付钱离开。
外面的雨小了一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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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你最近是不是胃口不好，吃完总觉得胀，腰也又酸又沉，晚上起夜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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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多言，只是心里默默记下了这种病气对应的症状和可能的病理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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