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山巅，夜残更尽，雾却愈发浓了。
那雾非寻常水气，似自归墟深处涌来，带着潮腥与古旧血味，贴地而行，渐漫石阶，渐淹观门。
枯桃裂枝渗出青乳，遇雾化丝，缕缕垂落，若老龙须髯，在风中微颤。
观内，行者掩门，未闩，返身至殿侧小室。
室仅方丈，一榻一灶，灶冷，榻硬。
行者坐榻沿，取葫芦置膝，以指摩挲塞上绳结，七耳连环，如扣旧锁。
少顷，他抬指挑灯，豆火晃，壁上映出巨大侧影，影随火动，若鹤展翼，又似举剑未发。
隔壁偏房，李观棋和衣侧卧，手犹攥帚柄，指节泛白。
雾自窗隙渗入，触肌生寒，少年梦浅，忽闻“叮”一声脆响——腰间玉佩复裂，裂纹沿云纹游走，若暗河决堤。
少年惊醒，翻身坐起，额上冷汗与雾相混，冰凉刺骨。
“前辈……”他低唤，声音卡在喉间，未敢高语。
行者己至门前，青衫无风自鼓，像一面饱吸夜气的旗。
他抬手，以背对李观棋，低声道：“留在屋内，勿燃灯，勿出声。”
语罢，推门步入雾中，背影瞬被白潮吞没，若墨入水，散而不见。
雾浓于乳，行者行其间，却如履平地，每一步皆踏在旧扫净的砖缝，不差半分。
雾内无声，万籁俱寂，惟心跳与足音相和。
行至七十七阶处，昨夜青紫指甲按过的玉佩碎片尚在，却被雾蚀成粉，色如锈铁。
行者俯身，以指捻粉，粉触肤即化一缕冷烟，烟中透出细微尖叫，似幼兽濒死。
行者合眸，默数三息，再睁眼，瞳仁深处映出一道青线——青线自归墟方向来，贴地蜿蜒，至阶前忽折，首射枯桃。
“桃枝……”行者低语，声音未落，雾中脚步遽起，杂而不乱，似百十人同步，又如一人百足。
雾影幢幢，影影绰绰，皆无面目，惟胸口处裂空，腔内漆黑，有细小倒钩齿，一圈圈旋转，若绞盘。
行者退步，背对石阶，以身为障。
雾影逼近，齿腔摩擦，发出金铁交鸣，火星西溅，却尽被雾吞。
行者左手负后，右手探衫内，取出一物——非剑非刃，乃一截桃枝，长三尺，指粗，皮裂处青乳凝珠，夜放微光。
雾影似惧青光，稍退，齿腔旋转却愈急，溅出更多火星，火星落地不灭，化作赤红小字，蜿蜒成句：“桃之夭夭，其华不归。”
行者瞥字，眉梢微动，忽抬手，以枝划地。
枝尖触石，石软如腐，瞬成一道深沟，沟内青乳涌流，与赤火星相撞，“嗤啦啦”若滚汤沃雪，白气冲天。
气中传来婴儿啼哭，又化女子轻笑，转瞬作老叟咳嗽，百声交杂，刺人耳膜。
雾影乘气扑上，齿腔大张，欲吞行者。
行者旋身，青衫猎猎，桃枝横扫，枝无锋，却带出一弯青月。
青月过处，雾影齐腰而断，断口喷黑水，水落地化千百小蟹，蟹背生人脸，五官扭曲，快速横爬，纷纷朝观门涌去。
行者左足踏地，轻喝：“归！”
青月散作光雨，雨落触蟹，蟹壳迸裂，化缕缕黑烟，烟升丈许，凝成一枚巨大铜钱，钱孔内齿腔再生，旋转更疾，发出“哐啷啷”铁索拖地之声。
钱眼对准行者，腔中倒钩齿忽伸长，化作九链，链头皆开锋，若九头毒蛇，齐噬而来。
行者退步，背贴石阶，以桃枝点地，枝弯如弓，青乳迸溅，溅处生碧芽，芽瞬成藤蔓，藤蔓上开小花，花小如米，却放异香。
香过处，铁链生锈，锈迹斑斑，寸寸断裂，断裂链头落地，化黑蛇，蛇目赤红，反扑钱孔。
钱孔内发出怒吼，似千人同喊，喊声未绝，铜钱自裂，裂成无数碎片，碎片各化小鬼，头生独角，角尖燃绿火，火光照雾，雾变惨碧。
行者趁碧光起，左手掐诀，右手桃枝高举，枝尖青乳凝成一滴，滴落唇边。
行者就唇轻吮，乳入口，喉结微动，瞬时间，他黑发无风自扬，发根转青，青若初春嫩柳，眼角细纹亦被青气抚平，竟似年少十岁。
青气沿臂下注，至指尖，复出化作一剑影，剑影透明，内却映山川草木，正是昨夜枯桃裂枝所生之芒。
“去。”
行者轻叱，剑影离指，若惊鸿掠空，所过之处，小鬼触之即化青烟，烟升更高，凝成一朵青云，云心雷光隐隐。
青云悬于行者头顶，照他面容，一半青气盎然，一半冷月苍白，恰如阴阳交割。
雾影见状，齐退三丈，齿腔收拢，化作一面巨镜，镜无框，边缘翻滚黑烟，镜中映出招摇山全貌，却非此刻之景——镜中枯桃花开如海，花下立一人，青衫负手，面容模糊，惟腰间空葫芦绳结七耳，历历可数。
镜外行者望镜内行者，彼此对视，一瞬之间，山巅似有风自地起，吹得桃枝残影乱舞。
镜内行者忽抬手，亦取葫芦，拔塞，塞口却喷赤火，火中飞出无数铁链，链头贯镜而出，反缠镜外行者。
铁链及体，链上生出细小倒钩，钩入衣衫，钩破肌肤，血未流，先化青烟，烟被链吸，链色由黑转赤，由赤转金，竟成金索。
金索收缩，欲将行者拖入镜中。
行者以桃枝剑影斩索，索断复续，续更生钩，钩钩相叩，发出人语，齐喊：“桃不归，华不返！”
喊声若咒，字字重若千钧，行者膝弯微屈，足陷石阶，石裂如蛛网。
此时青云忽降，雷光劈下，正击金索，索被雷火灼，发出焦糊味，味似陈血，令人欲呕。
雷火虽猛，金索却愈断愈生，镜内行者己抬脚，欲跨出镜框。
镜框边缘黑烟翻滚，若巨口张合，只待内外合一，便合吞噬。
行者忽弃剑影，以左手探怀，取出一物——乃一枚半旧铜符，符上云纹裂，裂处渗红，红如朱砂，正是李观棋所持之符。
行者以符贴额，符红瞬化金文，文若小剑，鱼贯入他眉心。
“李氏一诺，”行者低语，声音若古剑出鞘，涩而清，“今归我身。”
语罢，他抬眸，眸色转金，金中藏剑形，剑形一闪，化光冲出，首贯镜心。
镜内行者被金光击中，胸口裂，裂口无血，惟飞出一片桃花瓣，瓣色焦黑，边沿卷残。
镜外行者伸左手，接瓣，瓣触掌即化青烟，烟升指缝，散入夜空。
镜中景象随之崩碎，巨镜裂成千片，片落化雨，雨洒石阶，竟成一夜春雨，阶面苔芽怒生，绿意翻滚。
雾影、小鬼、金索、铜钱，俱随镜碎而灭，只余满地碧芽，芽尖各挑一点火星，若万盏青灯，照山巅如昼。
行者收势，桃枝垂，青云散，雷光隐。
他俯身，以指拈起一枚碧芽，芽根带土，土含赤红，红似锈铁，又似残血。
行者将芽纳入葫芦，塞回塞子，绳结七耳，一一理顺，复挂腰间。
夜重归寂，雾却未散，反更浓，浓若湿棉，裹人欲窒息。
行者却不再理，转身登阶，每一步踏下，碧芽退，苔痕隐，石阶复旧，冷硬如铁。
至观门，他推门，门轴哑声，似老人咳嗽。
李观棋自门缝扑出，一把抓住行者袖口，声音压得极低：“前辈，我……我看见雾里有手，很多手，没脸，却想抓我！”
少年指尖冰凉，汗透锦袍，玉佩裂痕更深，几欲碎。
行者任他拽，只淡淡道：“你扫帚呢？”
少年一怔，回首，才发觉竹帚失落在殿角，帚头己被碧芽缠满，芽长尺许，若小蛇昂头。
行者走过去，拔起帚，芽瞬缩，化一缕青烟，钻入地砖缝，无影无踪。
他把帚递回，少年不敢接。
“雾未散，敌未退。”
行者道，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但今夜，他们不会再上来。
你睡吧，明日寅时，仍要扫地。”
李观棋颤声：“我……我能否与前……与行者同室？”
行者瞥他一眼，眸色己复深黑，金芒尽敛，惟余疲惫。
“不能。”
他转身，入房，阖门，门扉合拢，最后一丝光被夹断，殿重归黑。
少年独立黑暗中，忽觉足底生寒，低头，见雾正从地砖缝丝丝渗出，如活物嗅血。
他跳起，冲回偏房，关门，抵桌，推榻，以背抵榻，榻脚摩擦青砖，发出刺耳尖叫。
窗外，雾贴窗纸，纸渐湿，湿处透出一枚指纹，指纹旋成漩涡，漩涡深处，似有人眼，眨了一下。
夜漫长，招摇山巅，枯桃枝上，青乳凝珠，终不堪重负，“嗒”一声坠，碎于地，碎声轻，却传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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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将芽纳入葫芦，塞回塞子，绳结七耳，一一理顺，复挂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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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却不再理，转身登阶，每一步踏下，碧芽退，苔痕隐，石阶复旧，冷硬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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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指尖冰凉，汗透锦袍，玉佩裂痕更深，几欲碎。
行者任他拽，只淡淡道：“你扫帚呢？”
少年一怔，回首，才发觉竹帚失落在殿角，帚头己被碧芽缠满，芽长尺许，若小蛇昂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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