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元年秋天的成都，天色总是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场永远下不完的细雨笼罩着，连空气都透着一股黏稠的阴冷。
昨夜里又落了雨，青石板路湿滑得反着幽光，街巷两旁的瓦檐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子。
沈清澜坐在临街的窗边，手里虽捧着一本薄薄的《物种起源》，目光却有些飘忽地落在窗外。
街上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大多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惶然。
偶尔有穿着灰布军服、扛着步枪的士兵列队跑过，沉重的脚步声踏在石板上，发出闷响，惊得路旁小贩忙不迭地缩紧脖子。
距离那场轰轰烈烈的保路运动，己经过去了一年多。
可那场风暴留下的寒意，非但没有随着清帝退位、民国建立的消息而消散，反而像这秋日的湿气，丝丝缕缕地渗进了骨子里。
她还记得去年此时，父亲沈伯谦是如何意气风发。
作为成都小有名气的开明士绅，他积极响应“川人自办铁路”的号召，几乎将大半家资都投入了川汉铁路的股金之中。
那时家里常聚满忧国忧时的友人，高谈阔论着“救国”、“保路”，父亲的声音总是最洪亮的那个。
十五岁的沈清澜躲在屏风后，听着那些她似懂非懂的词语，心里却莫名有种激荡在涌动。
然而风暴骤至。
清廷宣布“铁路国有”，实则向洋人抵押路权，川人群情激愤。
父亲的身影变得更加忙碌，常常深夜才归，眉头紧锁。
再后来，便是总督府门前的枪声，请愿民众的血染红了辕门……那段日子，成都成了炼狱。
街上时常响起枪声和哭喊，穿着号褂的清兵凶神恶煞地闯入民宅抓人。
父亲便是在一个雨夜被带走的，给灌了一个“煽动乱党，图谋不轨”的莫须有的罪名。
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瞬间天翻地覆。
母亲本就是旧式女子，温柔婉顺，遇此大变，除了终日以泪洗面，便是求神拜佛。
家中产业无人打理，债主却闻风上门，昔日热闹的沈府，转眼门庭冷落。
“澜儿，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总看这些洋书，若是传出去……”母亲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看着沈清澜手中的书，愁容满面地叹息。
沈清澜合上书，转过身。
窗外微弱的光线映在她脸上，勾勒出虽还稚嫩却己显明艳大气的五官，尤其那双眼睛，此刻虽带着忧色，却依旧清澈明亮。
她没有像那个时代大多数女孩一样裹脚，得益于父亲的开明，她拥有一双可以自由行走的天足。
“母亲，如今是民国了。”
她轻声安慰，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民国了，可这世道，对女子何曾真正宽容过？
她因抛头露面去学堂读书，没少惹来闲言碎语。
父亲入狱后，更是有人明里暗里嘲讽沈家小姐“不守闺训”，才招致祸事。
“唉，你父亲他……”母亲的眼圈又红了，“也不知在狱中怎么样了，银子使了不少，可连面都见不上一次。”
正说着，老管家福伯脚步匆匆地进来，神色惊惶，压低声音道：“太太，小姐，不好了！
外面都在传，说……说狱里又提审了一批人，怕是……怕是凶多吉少……”母亲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被沈清澜和丫鬟连忙扶住。
沈清澜的心也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透不过气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对福伯说：“福伯，再去打听，务必弄清楚消息真假。
另外，把我那对鎏金的银镯子找出来。”
“小姐，那是夫人留给您的……”福伯迟疑。
“顾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沈清澜语气坚决。
父亲不在，她必须撑起这个家。
明媚开朗的性子被现实的残酷磨砺着，心底那份“未雨绸缪”的警觉愈发清晰。
她知道，光靠哭泣和祈祷毫无用处。
午后，雨势稍歇。
沈清岚借口去同学家借书，揣着那对银镯子出了门。
她需要更确切的消息，或许，可以去寻父亲昔日的一两位学生，他们或许还在奔走营救。
街道依旧泥泞混乱。
绕过一处街角，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叱骂和哭求声。
只见几个兵痞正围着一个卖杂货的老妇人推搡，摊子被踢得七零八落，老妇人跪在地上，抱住一个兵痞的腿苦苦哀求。
“老不死的，敢挡爷的路！”
那兵痞骂骂咧咧，举起枪托就要砸下。
周围行人纷纷避让，面露不忍，却无一人敢上前。
沈清澜脚步一顿，心头火起，手在袖中攥紧。
她认得那老妇人，常在附近卖些针线鞋垫，补贴家用。
就在那枪托即将落下之际，一个身影比她更快地窜了出去。
那是个少年，穿着打补丁的灰布短褂，皮肤黝黑，看起来比她也大不了几岁。
他动作极快，看似是脚下打滑，“不小心”撞了那举枪的兵痞一下，手里提着的半桶脏水泼了出去，溅了那几个兵痞一身。
“哎哟！
军爷对不住！
对不住！
这地太滑了！”
少年点头哈腰，陪着笑脸，声音带着市井小民特有的圆滑。
“妈的！
小杂种，没长眼睛啊！”
兵痞被泼了一身污水，怒气转移，一脚踹在少年腿上。
少年踉跄一下，却顺势将老妇人挡在了身后，脸上依旧堆着讨好的笑：“军爷息怒，小的该死，小的这就帮您擦擦……”他边说边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悄悄塞到那为首的兵痞手里，“几位军爷辛苦，喝碗茶消消气。”
兵痞掂了掂手里的铜钱，又骂了几句，这才悻悻地走了。
少年松了口气，弯腰帮老妇人收拾散落的东西。
他转过身时，沈清澜看清了他的脸。
容貌确实普通，是那种扔进人海里就找不出来的样子。
可当他抬起眼，看向兵痞离去的方向时，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不是畏惧，也不是谄媚，而是一种冷冽的、像是看透了什么的讥诮，以及某种深埋在底、不易察觉的……光。
那光，让沈清澜心头莫名一动。
“谢谢，谢谢……”老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少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他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站在不远处的沈清澜。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沈清澜穿着素净但料子不错的月白上衣和黑色裙子，虽因家变形容清减，但那份不同于寻常市井女子的气质依旧显眼。
少年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惊艳或好奇，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件。
随即，他移开目光，低下头，快步混入了人群中，那略显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暗的街巷尽头。
仿佛刚才那充满机变和一丝锐利光芒的一幕，只是沈清澜的错觉。
她站在原地，秋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带来一阵寒意。
父亲生死未卜，家道中落，人情冷暖，兵痞横行……这世道，黑暗得让人窒息。
可那个陌生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光，那双布满粗茧的手……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这黑暗无边的世道里，难道真还有人眼里藏着不肯熄灭的光么？
她攥紧了袖中的银镯子，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必须尽快找到门路，打听父亲的消息。
每耽搁一刻，父亲在狱中就多一分危险。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迈开脚步，向着与少年消失的相反方向走去。
街道前方，依旧是一片迷茫的雾气，看不清未来。
昨夜里又落了雨，青石板路湿滑得反着幽光，街巷两旁的瓦檐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子。
沈清澜坐在临街的窗边，手里虽捧着一本薄薄的《物种起源》，目光却有些飘忽地落在窗外。
街上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大多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惶然。
偶尔有穿着灰布军服、扛着步枪的士兵列队跑过，沉重的脚步声踏在石板上，发出闷响，惊得路旁小贩忙不迭地缩紧脖子。
距离那场轰轰烈烈的保路运动，己经过去了一年多。
可那场风暴留下的寒意，非但没有随着清帝退位、民国建立的消息而消散，反而像这秋日的湿气，丝丝缕缕地渗进了骨子里。
她还记得去年此时，父亲沈伯谦是如何意气风发。
作为成都小有名气的开明士绅，他积极响应“川人自办铁路”的号召，几乎将大半家资都投入了川汉铁路的股金之中。
那时家里常聚满忧国忧时的友人，高谈阔论着“救国”、“保路”，父亲的声音总是最洪亮的那个。
十五岁的沈清澜躲在屏风后，听着那些她似懂非懂的词语，心里却莫名有种激荡在涌动。
然而风暴骤至。
清廷宣布“铁路国有”，实则向洋人抵押路权，川人群情激愤。
父亲的身影变得更加忙碌，常常深夜才归，眉头紧锁。
再后来，便是总督府门前的枪声，请愿民众的血染红了辕门……那段日子，成都成了炼狱。
街上时常响起枪声和哭喊，穿着号褂的清兵凶神恶煞地闯入民宅抓人。
父亲便是在一个雨夜被带走的，给灌了一个“煽动乱党，图谋不轨”的莫须有的罪名。
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瞬间天翻地覆。
母亲本就是旧式女子，温柔婉顺，遇此大变，除了终日以泪洗面，便是求神拜佛。
家中产业无人打理，债主却闻风上门，昔日热闹的沈府，转眼门庭冷落。
“澜儿，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总看这些洋书，若是传出去……”母亲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看着沈清澜手中的书，愁容满面地叹息。
沈清澜合上书，转过身。
窗外微弱的光线映在她脸上，勾勒出虽还稚嫩却己显明艳大气的五官，尤其那双眼睛，此刻虽带着忧色，却依旧清澈明亮。
她没有像那个时代大多数女孩一样裹脚，得益于父亲的开明，她拥有一双可以自由行走的天足。
“母亲，如今是民国了。”
她轻声安慰，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民国了，可这世道，对女子何曾真正宽容过？
她因抛头露面去学堂读书，没少惹来闲言碎语。
父亲入狱后，更是有人明里暗里嘲讽沈家小姐“不守闺训”，才招致祸事。
“唉，你父亲他……”母亲的眼圈又红了，“也不知在狱中怎么样了，银子使了不少，可连面都见不上一次。”
正说着，老管家福伯脚步匆匆地进来，神色惊惶，压低声音道：“太太，小姐，不好了！
外面都在传，说……说狱里又提审了一批人，怕是……怕是凶多吉少……”母亲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被沈清澜和丫鬟连忙扶住。
沈清澜的心也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透不过气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对福伯说：“福伯，再去打听，务必弄清楚消息真假。
另外，把我那对鎏金的银镯子找出来。”
“小姐，那是夫人留给您的……”福伯迟疑。
“顾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沈清澜语气坚决。
父亲不在，她必须撑起这个家。
明媚开朗的性子被现实的残酷磨砺着，心底那份“未雨绸缪”的警觉愈发清晰。
她知道，光靠哭泣和祈祷毫无用处。
午后，雨势稍歇。
沈清岚借口去同学家借书，揣着那对银镯子出了门。
她需要更确切的消息，或许，可以去寻父亲昔日的一两位学生，他们或许还在奔走营救。
街道依旧泥泞混乱。
绕过一处街角，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叱骂和哭求声。
只见几个兵痞正围着一个卖杂货的老妇人推搡，摊子被踢得七零八落，老妇人跪在地上，抱住一个兵痞的腿苦苦哀求。
“老不死的，敢挡爷的路！”
那兵痞骂骂咧咧，举起枪托就要砸下。
周围行人纷纷避让，面露不忍，却无一人敢上前。
沈清澜脚步一顿，心头火起，手在袖中攥紧。
她认得那老妇人，常在附近卖些针线鞋垫，补贴家用。
就在那枪托即将落下之际，一个身影比她更快地窜了出去。
那是个少年，穿着打补丁的灰布短褂，皮肤黝黑，看起来比她也大不了几岁。
他动作极快，看似是脚下打滑，“不小心”撞了那举枪的兵痞一下，手里提着的半桶脏水泼了出去，溅了那几个兵痞一身。
“哎哟！
军爷对不住！
对不住！
这地太滑了！”
少年点头哈腰，陪着笑脸，声音带着市井小民特有的圆滑。
“妈的！
小杂种，没长眼睛啊！”
兵痞被泼了一身污水，怒气转移，一脚踹在少年腿上。
少年踉跄一下，却顺势将老妇人挡在了身后，脸上依旧堆着讨好的笑：“军爷息怒，小的该死，小的这就帮您擦擦……”他边说边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悄悄塞到那为首的兵痞手里，“几位军爷辛苦，喝碗茶消消气。”
兵痞掂了掂手里的铜钱，又骂了几句，这才悻悻地走了。
少年松了口气，弯腰帮老妇人收拾散落的东西。
他转过身时，沈清澜看清了他的脸。
容貌确实普通，是那种扔进人海里就找不出来的样子。
可当他抬起眼，看向兵痞离去的方向时，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不是畏惧，也不是谄媚，而是一种冷冽的、像是看透了什么的讥诮，以及某种深埋在底、不易察觉的……光。
那光，让沈清澜心头莫名一动。
“谢谢，谢谢……”老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少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他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站在不远处的沈清澜。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沈清澜穿着素净但料子不错的月白上衣和黑色裙子，虽因家变形容清减，但那份不同于寻常市井女子的气质依旧显眼。
少年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惊艳或好奇，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件。
随即，他移开目光，低下头，快步混入了人群中，那略显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暗的街巷尽头。
仿佛刚才那充满机变和一丝锐利光芒的一幕，只是沈清澜的错觉。
她站在原地，秋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带来一阵寒意。
父亲生死未卜，家道中落，人情冷暖，兵痞横行……这世道，黑暗得让人窒息。
可那个陌生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光，那双布满粗茧的手……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这黑暗无边的世道里，难道真还有人眼里藏着不肯熄灭的光么？
她攥紧了袖中的银镯子，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必须尽快找到门路，打听父亲的消息。
每耽搁一刻，父亲在狱中就多一分危险。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迈开脚步，向着与少年消失的相反方向走去。
街道前方，依旧是一片迷茫的雾气，看不清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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