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菩萨传奇

第一章 青崖漱玉遇真如须弥山西麓的青崖涧，三百年来总凝着不散的晨雾。

雾色不是寻常的乳白，倒像极了南海鲛人织就的冰绡，沾着崖间垂落的飞瀑，便簌簌往下淌着碎钻似的光。

涧底的玉色卵石上，总坐着个穿青布裙的少女，膝头搁着支半旧的竹笛，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涧水——这便是青崖龙女，名唤“漱玉”。

龙族本是水族至尊，漱玉却偏生不爱东海龙宫的珊瑚殿、珍珠帘，反倒三百年前偷跑出来，在这青崖涧安了家。

她原是西海龙王最小的女儿，生来便带着股执拗脾气，当年因不愿嫁与北海敖钦为妃，竟当着众水族的面断了龙角上的明珠，说要“寻一处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地方”。

龙王气得掀翻了水晶桌，却也拗不过这女儿，只派了巡海夜叉暗中跟着，便由她去了。

这日清晨，漱玉正对着涧水吹笛，调子却是乱的。

近来总有些怪事缠着她：先是涧里的锦鲤夜夜围着她的石洞打转，吐着带金光的水泡；再是崖顶的青松，竟在一夜之间结满了越冬的松子，颗颗都泛着温润的玉色。

她伸手去捞水面的光斑，指尖刚触到水，却猛地缩回——涧水里映出的不是她惯常的青布裙影，竟是个穿月白僧衣的僧人，眉眼间带着三分笑意，身后隐约浮着一柄流光的慧剑。

“谁在装神弄鬼？”

漱玉腾地站起身，竹笛横在胸前，龙尾在水中一摆，溅起三尺高的水花。

她虽久居山林，却没忘龙族的法术，指尖己凝了团青蓝色的水雾，随时能化作冰刃。

雾色忽然动了。

不是被风吹散，而是像有只无形的手在轻轻拂拭，层层叠叠的白纱缓缓向两侧退去，露出崖边一块平整的青石。

石上坐着个僧人，正是水中映出的模样：僧衣是最素净的月白，领口袖口却绣着极细的金色梵文，腰间挂着串菩提子，每颗珠子上都刻着不同的佛像。

他手中托着个琉璃盏，盏里盛着些清露，见漱玉摆出防备的模样，只是温和地抬了抬眼：“小友不必惊慌，贫僧自东方妙喜世界来，路过此地，闻你笛音中有执念未散，特来一晤。”

漱玉盯着他身后的慧剑，那剑鞘是墨色的，却隐隐有流光游走，不似凡铁。

她在龙宫时曾见过镇宫的上古法器，也不及这剑的半分灵气。

“东方妙喜世界？

我只听过西天极乐，从没听说什么妙喜世界。”

她撇撇嘴，却悄悄收了水雾——这僧人身上没有半分戾气，反倒让她想起幼时母亲抱她看的月华，暖得让人安心。

僧人闻言笑了，指尖在琉璃盏上轻轻一点，盏中的清露便化作一道银线，慢悠悠飘到漱玉面前。

她下意识地张口接住，只觉一股清甜顺着喉咙往下滑，瞬间传遍西肢百骸，连三百年前断角时的隐痛都消散了大半。

“妙喜世界，是贫僧修行之地。”

他声音不高，却像涧水击石般清晰，“贫僧名唤妙吉祥，世人多称文殊。”

“文殊菩萨？”

漱玉惊得后退半步，龙尾“啪”地拍在水面上。

她在龙宫的经阁里见过菩萨的画像，画中菩萨骑在青狮上，手持如意，神色庄严。

可眼前的僧人，虽也带着股说不出的肃穆，却更多了几分亲近，仿佛邻家温厚的长者，而非高高在上的菩萨。

文殊菩萨点点头，将琉璃盏放回青石上，目光落在涧底的锦鲤身上。

那些锦鲤似有感应，纷纷浮上水面，排成一列，朝着他的方向摆尾。

“小友在此三百年，看似自在，心中却藏着两件事，对吗？”

他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却句句戳中要害，“一是怨龙王逼你联姻，二是怕自己再也回不去西海，对吗？”

漱玉的脸“唰”地红了，像是被人扒开了心防。

她确实常常在夜里失眠，想起母亲偷偷塞给她的珍珠囊，想起哥哥在她离开前说的“妹妹要是受了委屈，就往东海放烟花，哥哥立马来接你”。

可她又倔强地不肯回头，总觉得一旦回去，就输了这场和命运的赌气。

“菩萨怎么知道？”

她低下头，指尖绞着青布裙的衣角，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文殊菩萨没有首接回答，而是抬手往崖顶一指。

漱玉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只见原本被晨雾笼罩的崖顶，此刻竟露出一棵巨大的菩提树，树干粗壮得要十个人才能合抱，枝叶间缀满了红色的经幡，风一吹，便传来细碎的梵音。

“你看那菩提树，”他轻声道，“它在此生长了千年，历经雷劈、山火，却始终不倒。

不是因为它有多坚硬，而是因为它知道，根要往土里扎，叶要向天上长，从不执着于‘留住什么’，也不恐惧‘失去什么’。”

漱玉怔怔地看着那棵菩提树，忽然想起三百年前离开西海时，母亲曾对她说：“龙族的力量，不在龙角的明珠里，也不在龙宫的法器里，而在你心里的‘敢’与‘放’。

敢去闯，也敢放下执念。”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母亲是在劝她认命。

可此刻听文殊菩萨一说，再看那棵菩提树，竟忽然懂了——她怨龙王，是因为执着于“被逼迫”的委屈；她怕回不去西海，是因为执着于“被抛弃”的恐惧。

这些执念，像缠在心上的藤蔓，让她看似自由，实则被困在了原地。

“可我……我己经离开三百年了，哥哥他们会不会早就不记得我了？”

漱玉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眼眶微微发红。

她其实无数次想过回去，却总怕看到龙宫早己没有她的位置，怕听到别人说“你看，那个不听话的公主还回来做什么”。

文殊菩萨从袖中取出一片菩提叶，轻轻一抛，那叶子便飘到漱玉面前，化作一面镜子。

镜中映出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西海龙宫的景象：龙王坐在水晶殿上，头发比三百年前白了大半，手里拿着她幼时穿的小红袄，正对着殿外叹气；母亲坐在窗边，手里绣着一条小龙，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心不在焉；哥哥则站在龙宫门口，望着东方，手里握着一支烟花，那是她当年最喜欢的孔雀蓝烟花。

“执念如雾，会遮住你眼前的光。”

文殊菩萨的声音像清泉流过心田，“你以为的‘忘记’，其实是他们三百年的牵挂；你以为的‘不原谅’，其实是龙王怕你受委屈，故意放你走的借口。”

漱玉看着镜中的景象，眼泪再也忍不住，一颗颗掉进涧水里，化作一颗颗透明的珍珠。

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三百年的“倔强”，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逃避。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文殊菩萨，眼神里没了之前的防备，只剩下释然：“菩萨，我想回西海了。”

文殊菩萨点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抬手一挥，崖顶的菩提树发出一阵柔和的金光，金光落在漱玉身上，她身上的青布裙渐渐化作了华丽的龙纹锦裙，头顶也重新长出了一对晶莹的龙角，角上的明珠比当年更亮。

“去吧。”

他轻声道，“回去告诉龙王，真正的龙族，不是困在龙宫的金丝雀，而是能守住本心，也能放下执念的勇士。”

漱玉对着文殊菩萨深深一拜，转身跃入涧水。

水面泛起一阵青蓝色的光芒，一条矫健的青龙从水中腾飞而起，龙鳞在晨光中闪着耀眼的光芒，朝着西海的方向飞去。

她飞过高山，飞过平原，嘴里哼着小时候母亲教她的调子，那调子不再有半分执念，只剩下归心似箭的喜悦。

文殊菩萨看着青龙远去的方向，拿起青石上的琉璃盏，轻轻啜了一口清露。

崖间的晨雾又渐渐聚拢，只是这一次，雾色中多了几分暖意。

他身后的慧剑轻轻颤动，似在应和着远处传来的龙啸，那啸声里，满是重获自由的畅快。

“执念易生，觉悟难寻。”

文殊菩萨轻声呢喃，指尖的菩提子缓缓转动，“这青崖涧的故事，不过是世间千万执念的一角。

往后，还会有更多人，在迷雾中寻找本心啊。”

说罢，他起身拂了拂僧衣上的晨露，身影渐渐融入雾色中，只留下青石上的琉璃盏，还盛着半盏清露，映着崖顶的菩提树，静静等待着下一个需要点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