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栩推开“博古斋”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时,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呛得他咳了几声。
夕阳的余晖勉强挤进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粒,也照亮了店内拥挤而沉默的格局。
这里更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杂物仓库,而非一家当铺。
多宝格上塞满了蒙尘的瓷器、黯淡的银器、形态怪异的木雕,
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干涸的墨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味,压得人胸口发闷。
爷爷的遗嘱很简单:守住这间铺子。 他叹了口气,
目光落在柜台角落一个黄铜的招财蟾蜍上,它的嘴大张着,空洞地对着门口。刚擦完柜台,
门口的风铃就响了,声音干涩嘶哑,像垂死者的呻吟。 进来的是个少年,瘦得脱了形,
校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嘴唇干裂起皮。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脏兮兮的灰布裹着的长条形物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老板…收东西吗?”少年的声音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谢栩点点头:“什么东西?
拿出来看看。” 少年警惕地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外,才小心翼翼地把布包放在柜台上。
一层层解开灰布,动作僵硬。最后露出的,是一面古旧的铜镜。镜身是厚重的青铜,
边缘一圈模糊的蟠螭纹,早已被岁月磨蚀得只剩下断续的凹痕。
镜背中心镶嵌着一块暗淡无光的黑色石头,触手冰凉。最引人注目的是镜面,
并非寻常的明亮光滑,而是覆盖着一层浑浊的、仿佛凝固油脂般的深绿铜锈,像一层翳,
死死蒙住了眼睛,根本照不出人影。 谢栩拿起镜子,入手沉甸甸的,
那股寒意透过掌心直往骨头缝里钻。他皱眉,指尖拂过镜面粗糙的锈层,触感油腻而滞涩。
“这镜子…有点意思。”他看向少年,“怎么来的?” 少年——林风,猛地摇头,
眼神慌乱地飘向别处:“家里…祖传的。我爸…我爸让我来当了,急用钱。
”他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哀求,“您看着给点就行…多少都行。
” 谢栩盯着他躲闪的眼睛,没再追问。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现金,
数了几张推过去:“就这些了。规矩你懂,死当,不退不赎。” 林风一把抓过钱,
胡乱塞进裤兜,像被火烧了尾巴的兔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当铺,
连那块包镜子的灰布都忘了拿。风铃又是一阵刺耳的乱响。 深夜,万籁俱寂。
博古斋深处的小隔间里,谢栩躺在狭窄的行军床上,那面铜镜就放在床头的小几上。
窗外惨淡的月光渗进来,勉强勾勒出它冰冷沉重的轮廓。白天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
此刻似乎更浓了,丝丝缕缕缠绕在房间里。 他闭上眼,疲惫像潮水般涌来。
黑暗瞬间被撕裂。
的杀声、金属撞击的锐响、战马濒死的悲鸣、箭矢破空的尖啸…无数声音汇聚成狂暴的洪流,
狠狠灌入他的耳膜。视野里一片血红,铁锈般的血腥味浓得令人窒息。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修罗场上,脚下是粘稠的泥泞,混杂着暗红的血和破碎的肢体。
他穿着沉重冰冷的铠甲,手中握着一柄卷刃的长刀。环顾四周,
无数穿着同样残破甲胄的士兵在绝望地厮杀、倒下。敌人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战旗猎猎,上面绣着一个狰狞的兽首。 是燕国的战场!一个认知如闪电般劈入脑海。
一支冷箭带着恶毒的尖啸,狠狠扎进他的肩窝,剧痛让他一个趔趄。紧接着,
第二支、第三支…箭矢从不同方向射来,精准、狠辣,如同预谋已久的猎杀。
他奋力挥刀格挡,但箭矢太多,太密。冰冷的金属穿透血肉,发出沉闷的撕裂声。
左臂、大腿、腹部…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铁钎在身体里搅动。力量随着喷涌的鲜血飞速流逝。
他单膝跪倒在血污的泥泞里,视线开始模糊、摇晃。世界的声音在远去,
只剩下自己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和心脏沉重欲裂的跳动。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一股强烈的、无法抗拒的意念冲破喉咙,
带着生命最后的热度和刻骨的眷恋,嘶吼出声: “阿凝——!
” 声音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显得无比凄厉、绝望。谢栩猛地从行军床上弹坐起来,
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T恤,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他大口喘着气,如同溺水者刚被拖回岸边,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是梦,
却真实得可怕。肩膀、手臂、腹部…梦中被箭矢穿透的地方,此刻正隐隐传来尖锐的幻痛。
窗外,天色依旧漆黑如墨。 他颤抖着手拧开床头灯,
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一部分浓稠的黑暗。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小几上的铜镜。
那层覆盖镜面的深绿铜锈,在灯光下似乎微微流转着一种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幽光。
镜背中心那块黑色的石头,仿佛一只沉睡的、冰冷的眼睛。
“阿凝…”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在他混乱的记忆里。
那个在史书里“暴毙”的燕国公主?姬凝? 谢栩翻身下床,
动作因为残留的惊悸而有些僵硬。他打开角落里那台老旧的台式电脑,
硬盘发出沉闷的启动声。屏幕的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搜索框里敲入“燕国”、“谢栩”、“姬凝”、“秦阳”… 搜索结果寥寥无几,
冰冷而刻板。 “燕大将军谢栩,性情刚愎,用兵鲁莽。景元十七年秋,
贸然出击西戎于黑石谷,中伏,轻敌冒进,力战殉国。” “燕景王之女姬凝公主,
体弱多病,景元十七年冬,于宫中暴毙,香消玉殒。” 没有交集,没有瓜葛。
一个鲁莽战死沙场,一个深宫病弱早夭。史书的墨迹干涸凝固,
将两个名字彻底隔绝在冰冷的字句两端。那个在血火战场上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呼唤的名字,
那个在梦中模糊却撕心裂肺的眷恋,在官方记载里,找不到一丝存在的痕迹。
只有“丞相秦嵩之子秦阳”的名字,作为燕国后期的权臣,
在几行无关痛痒的记载里一闪而过。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冰冷攫住了谢栩。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光瞬间熄灭,小隔间重新陷入半明半暗。
目光再次落到那面铜镜上。镜面幽绿,深不见底,像一个凝固的漩涡,
无声地吞噬着光线和他混乱的思绪。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梦中未褪的冷汗和惊悸的余温,
轻轻触碰镜面。那层铜锈冰冷、粗砺,带着一种诡异的油腻感。
就在指尖拂过镜背那块黑色石头边缘一道细微锐利的裂口时—— 指尖猛地一痛!
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谢栩触电般缩回手,低头看去。
左手食指指腹被划开一道细细的口子,鲜红的血珠迅速沁出,饱满圆润,
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刺目的亮光。 那滴血珠,在他自己都来不及反应的瞬间,
挣脱指尖,带着生命的温热和重量,直直地坠落下去。 “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
血珠精准地滴落在镜背那块光滑、冰冷、毫无生气的黑色石头上。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异变陡生!那块吸收了血珠的黑石,如同沉睡万年的凶兽被骤然惊醒!
一股深沉、粘稠、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幽光猛地从石头内部爆发出来!那光芒并非扩散,
而是瞬间吞噬了整面铜镜!镜子本身仿佛变成了一个光源,
幽绿混着墨黑的光晕水波般荡漾开,将整个狭窄的隔间染上一层鬼魅的色调。
谢栩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放大。他想后退,双脚却像被钉死在地板上,
动弹不得。 幽光在镜面上剧烈地扭曲、翻腾,如同煮沸的墨池。
那片覆盖镜面的、凝固油脂般的深绿铜锈,在光芒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溶解、剥离!铜锈之下,真正的镜面显露出来。光滑、冰冷、深邃,
不再反射现实世界的任何景象,而是变成了一扇通往幽冥的窗口! 镜中,不再是行军床,
不再是堆满杂物的隔间。 那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混沌虚空。
就在这片令人绝望的死寂虚空中央,静静地悬浮着一个少女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素白如雪的罗裙,样式古雅,宽大的袖口和裙摆无风自动,
在虚空中荡开微弱的涟漪。长发如墨色的瀑布,倾泻而下,几乎垂到脚踝。
她的肌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如同最上等的薄胎瓷器,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少女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
整个人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寂寥和哀伤,仿佛已在永恒的虚无中沉睡了千年。
就在谢栩的血液几乎被眼前景象冻结的刹那—— 镜中的少女,
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一张脸完全显露出来。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五官精致得毫无瑕疵,却又苍白得毫无生气。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活人的红晕,
只有一种玉石般的冷光。最让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
瞳孔却异常漆黑、深邃,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里面沉淀着千年不化的寒冰和无尽的、令人窒息的哀怨。 那双冰冷、幽深的眸子,
穿透了镜面,穿透了空间,精准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谢栩的脸上。 死寂。然后,
一个声音响起了。不是通过空气震动传来,而是直接、清晰地回荡在谢栩的脑海深处。
那声音空灵、飘渺,带着一丝刚苏醒的沙哑,如同最寒冷的冰泉滴落在幽谷的深潭,
音节都浸透了千年的孤寂和一种令人心碎的、小心翼翼的确认: “将军…别来无恙?
” 谢栩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形容的惊悸和冰冷瞬间攫住了他,让他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隔间里昏黄的灯光在镜面幽光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虚假和无力。整个世界,
只剩下镜中那双幽深如古井、哀怨如寒潭的眼睛。 “啊——!
” 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呼终于冲破喉咙,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颤音。
他踉跄着猛地后退,脊背狠狠撞在堆满旧书的冰冷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灰尘簌簌落下。
“你是谁?”谢栩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姬凝?
那个…暴毙的公主?”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史书上冰冷的字句与眼前活生生的或者说,非生的幽灵形成了尖锐的讽刺。镜中的少女,
姬凝,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浓得化不开的哀怨仿佛实质的冰雾,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她悬浮在灰蒙蒙的虚空里,
素白的衣裙如同凝固的云。 “暴毙?”那空灵的声音再次直接响在谢栩脑海,
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嘲弄,“是鸩杀。
一杯御赐的‘安神汤’…为了燕秦两姓的‘百年之好’。”她的目光穿透镜面,
仿佛要刺穿谢栩的灵魂,“将军,你唤我‘阿凝’。千年了,这名字…竟还有人记得。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尽的苍凉。 谢栩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寒意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骨髓。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
但另一种更强烈、更混乱的情绪在心底翻腾——是梦中那濒死呼唤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是史书冰冷记载与现实诡异交错产生的巨大荒谬感,还有一种…莫名的、针扎般的刺痛。
“所以…史书是假的?”他艰难地问,喉头发紧,
“那战场…那些箭…”梦中万箭穿心的剧痛和绝望感再次清晰地浮现。
姬凝的目光骤然变得更加幽深,
那沉淀千年的哀怨瞬间被一种尖锐的、几乎能割裂灵魂的恨意点燃。“秦阳!
”两个字从她意识中迸发出来,如同淬了毒的冰凌,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怨愤,“是他!
通敌!假传军令!将你引入死地!箭头…都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她悬浮的身影在虚空中似乎微微颤抖起来,宽大的素白袖口无风自动,“我父王…他信了!
为了平息秦家怒火,为了他的江山稳固…”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凄厉,
“他把我…当成了求和的祭品!许给那个…害死你的畜生!
” 谢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
通敌、构陷、毒杀、和亲…千年之前的阴谋诡计,带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看着镜中那个因滔天恨意而微微颤抖的白色身影,
梦中那声撕心裂肺的“阿凝”再次在耳边炸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 “后来呢?”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怎么…在镜子里?
” 姬凝剧烈波动的情绪仿佛被这个问题瞬间抽空。那汹涌的恨意和怨毒如同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的疲惫和绝望。她缓缓低下头,长长的黑发垂落,
遮住了半边苍白的脸颊。“大婚…红妆十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空灵而飘忽,如同梦呓,
“我穿着嫁衣…逃了。逃向黑石谷…你倒下的地方。”她停顿了很久很久,
久到谢栩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我找啊…找啊…翻遍了每一寸染血的泥土…喊哑了嗓子…什么都没有…”那声音里的绝望,
足以让最坚硬的石头碎裂。 “然后呢?”谢栩追问,心一点点往下沉。姬凝重新抬起头,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只剩下死水般的枯寂。“然后?”她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反问,
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更绝望的弧度,“没有然后了。
山顶的风…很冷。簪子…刺进心口的时候…好像也没那么痛了。”她的目光越过谢栩,
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时空,落在某个遥远而冰冷的点上。
了过路的道士…他怕我化作厉鬼为祸一方…就把这点残魂怨念…封进了这面…随葬的铜镜里。
” “随葬?”谢栩捕捉到这个词,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林风那张惊恐憔悴的脸,
“谁的随葬?这镜子…怎么会流落到一个少年手里?” 姬凝的眼神再次聚焦在谢栩脸上,
带着一丝茫然。
知过了多久…棺椁被打开…光亮刺眼…后来…辗转流离…最后的气息…”她似乎在努力回忆,
意识断断续续,
重…他以为…镜中的‘气’能治他的病…疯狂地…吸收…”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厌恶和冰冷,
…又加重了镜子的封印…直到…你的血…” 林风…老人…病…谢栩的思绪飞速转动。
林风典当时的惊恐,他提到的“祖传”和“急用钱”…难道那个“病重”、“贪婪”的老人,
就是林风的爷爷?那个据说是考古学家,后来入狱自杀的…林阳的父亲?“那个老人,
是不是姓林?叫林什么?”谢栩急切地追问。姬凝微微蹙起眉,
似乎在努力分辨尘封的记忆碎片。“林…阳?”她不确定地说出这个名字,
“他身上的气息…和最后带走镜子的少年…很像…” 林阳!林风的父亲!一切都对上了!
谢栩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林风的爷爷,那个考古学家,在发掘过程中染上绝症,
异想天开以为古物上的“气”能救命,结果偷窃古董,死于非命,怨念还加固了姬凝的封印!
这面镜子,承载着跨越千年的双重诅咒! 就在这时,
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尖锐地划破了小隔间里阴冷死寂的气氛!
嗡——嗡——嗡—— 谢栩被这声音惊得一跳,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三个字:王阿姨。 他深吸一口气,
努力压下狂乱的心跳和翻腾的思绪,拇指划过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喂?王姨?
” “小栩啊!”电话那头传来王姨热情洋溢、中气十足的声音,背景音似乎还有些嘈杂,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还记得佳雨那丫头不?陈佳雨!你高中同学!哎哟,
人家姑娘可一直记挂着你呢!现在可出息了,在首都大学地理系!听说你回来了,
又接管了谢老的铺子,这不,特意托我牵个线!人家姑娘明天就回来,正好周末!你看你,
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啦!王姨帮你约好了,明天中午,‘云上小筑’,
顶好的地方!你可一定得去啊!听见没?别辜负王姨一片心!
” 王姨连珠炮似的一通话砸过来,根本没给谢栩任何插嘴的机会。他张了张嘴,
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里一片混乱。姬凝那双冰冷哀怨的眼睛仿佛还在眼前,
千年血仇的真相沉重地压在心头,林风家诡异悲惨的遭遇缠绕不去… 相亲?陈佳雨?
谢栩下意识地抬眼,再次看向那面诡异的铜镜。 镜中,姬凝依旧悬浮在灰蒙蒙的虚空里。
她似乎也听到了电话的内容,那张苍白绝美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玉雕。
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静静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那目光穿透镜面,冰冷、沉寂,
仿佛一口深埋千年的古井,里面没有任何波澜,
却让谢栩感到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电话那头,
王姨还在殷切地叮嘱着:“…听见没小栩?明天中午,云上小筑,不见不散啊!
佳雨那孩子真不错,你们又是老同学…” “王姨,”谢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干涩无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抗拒,“我…知道了。明天…我尽量。
”他含糊地应着,目光却无法从镜中那双冰冷沉寂的眼睛上移开。 “尽量?什么叫尽量!
必须去!”王姨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就这么说定了!挂了!
” 嘟…嘟…嘟… 忙音响起。 谢栩缓缓放下手机,
隔间里重新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沉重地在耳边回响。
他看着镜中的姬凝,千年的幽魂,史书抹杀的爱人,被双重诅咒封印的怨灵。 明天?
相亲? 一丝荒谬绝伦的苦笑浮上谢栩的嘴角。“云上小筑”坐落在老城区的河边,
闹中取静。落地窗外是缓缓流淌的河水,午后的阳光在水面洒下细碎的金鳞。
精致的藤编桌椅,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甜点的香气,舒缓的钢琴曲若有若无。
环境无可挑剔,但谢栩只觉得坐立难安。他身上还残留着昨夜未散的寒意和惊悸,
里塞满了万箭穿心的战场、鸩杀的公主、铜镜里那双冰冷哀怨的眼睛…这些沉重阴冷的东西,
与眼前明亮优雅、充满小资情调的环境格格不入。 “谢栩?真的是你!好久不见!
”一个清脆悦耳、带着明显惊喜的女声响起。 谢栩抬起头。陈佳雨站在桌边,笑靥如花。
她比高中时成熟了许多,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眉眼舒展,
带着一种被优渥生活滋养出的明媚和自信。浅米色的羊绒衫衬得皮肤白皙,长发微卷,
打理得一丝不苟。她身上有淡淡的、好闻的香水味。 “陈佳雨。”谢栩站起身,
扯出一个礼貌却有些僵硬的笑容,“好久不见。坐。”他拉开对面的椅子。“谢谢!
”陈佳雨轻盈地落座,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谢栩脸上,带着热切和一丝怀念,
“王姨跟我说你回来了,还接手了谢爷爷的铺子,我立刻就赶回来了!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她的脸颊微微泛红,“高中那会儿…要不是你,
我可能真的就…”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指的是那段黑暗的抑郁时光。
“你后来去当兵了?晒黑了点,不过更精神了!”她语气轻快,试图活跃气氛。
服务生适时地送上菜单。陈佳雨熟练地点了咖啡和精致的慕斯蛋糕,然后期待地看向谢栩。
“一杯冰水,谢谢。”谢栩没什么胃口,只想喝点冰的压下心头的烦躁。
“就喝水啊?”陈佳雨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这里的甜品很有名的,
不尝尝太可惜了。”她不由分说,又加了一份招牌的提拉米苏,“算我的!你尝尝嘛!
” 谢栩看着眼前精致的提拉米苏,却只觉得甜腻的气味冲得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勉强拿起小勺,象征性地刮了一点边缘送进嘴里。味同嚼蜡。
陈佳雨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心不在焉,或者说,她刻意忽略了。
她兴致勃勃地讲起首都大学的生活,讲她参与的有趣的野外考察项目,
讲地理系那些稀奇古怪的岩石标本,讲她未来的规划…她的声音清脆悦耳,
像一只欢快的百灵鸟。 “对了!”陈佳雨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放下咖啡杯,
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谢栩,“我这次回来,除了…嗯…看看你,
”她脸又红了一下,“其实还有个特别的事情!
你还记得高三地理课那个关于燕国古道的课外研究吗?我们小组当时资料特别少,遗憾死了。
这次我在首都大学档案馆,
居然发现了一批从未公开过的、关于燕国后期地理变迁的珍贵手稿!里面提到了一个地方,
叫‘烟山’,很可能就是燕国西北边境的一个重要隘口!史书上记载模糊,
但手稿里提到那里有大规模的古战场遗迹,还有…疑似王室成员的祭祀痕迹!” 烟山!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谢栩的脑海里!他握着冰水杯的手指猛地收紧,
指节泛白!梦中那尸山血海、箭矢如雨的战场——黑石谷,不就在烟山深处吗?!
姬凝逃婚自杀的地方,不也在烟山吗?!
还有那面封印她的铜镜…林风爷爷发掘的地方…线索瞬间全部指向了同一个地点!
他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的锐利光芒让陈佳雨吓了一跳,后面的话戛然而止。“烟山?
具体位置在哪里?手稿上怎么说的?”谢栩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紧绷,
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前倾,刚才的心不在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迫切的专注。
陈佳雨被他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欣喜和得意。她就知道,
只要是关于历史地理的东西,一定能引起他的兴趣! “位置很模糊,”她稳住心神,
语速也快了起来,“手稿用的是古地名,结合地形描述,
大概在现在邻省和本省交界的深山区,一个叫‘黑水县’的附近。那里现在几乎与世隔绝,
交通非常不便。”她看着谢栩眼中燃烧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狂热的光芒,心跳微微加速,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谢栩,”她放柔了声音,带着一丝试探和期待,
“你对这个…很感兴趣?正好…我这次回来,打算亲自去那边实地考察一下,
收集点一手资料,为我的毕业论文做准备。手稿里提到的一些地貌特征和可能的遗迹点,
只有亲自去看了才能确认。你…要不要一起?” 她补充道,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家里帮我联系了当地的向导,装备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多个人,多个照应,也更安全。而且…你是学历史的,又是谢爷爷的孙子,眼力肯定比我强!
我们…可以合作!” 去烟山!亲自去那个埋葬着千年血仇、封印着镜中幽魂的地方!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燎原!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谜团、梦中撕心裂肺的呼唤、镜中那双哀怨的眼睛…都在指向那里!
史书可以被篡改,但大地会铭记真相!
掩埋的尸骨、残留的遗迹、被遗忘的山川…它们或许知道“谢栩”为何万箭穿心,
“姬凝”为何鸩杀封镜! 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带着一种近乎宿命般的召唤。“我去!
”谢栩几乎是立刻回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他看着陈佳雨瞬间绽放出惊喜光彩的脸,
补充了一句,语气低沉而郑重,“不过,不是为了考察。
” 陈佳雨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那是为了…?
” 谢栩的目光投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河面,眼神变得幽深而复杂,仿佛穿透了时空,
看到了那座隐藏在云雾深处的、染血的山峦。 “为了…了结一段千年公案。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为了…找到一面镜子的起点,
和一个故事的终点。” 陈佳雨看着他坚毅冷峻的侧脸,
心中那点旖旎的心思被一种莫名的震撼和困惑取代。千年公案?镜子的起点?故事的终点?
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熟悉的谢栩,身上笼罩了一层她完全看不透的、沉重而神秘的迷雾。
三天后。 一辆沾满泥浆的越野车咆哮着,在盘山公路上艰难地向上攀爬。
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山峦之上。刚下过一场急雨,
粗糙的路面泥泞不堪,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水坑。车轮碾过,泥浆四溅,打在车窗和底盘上,
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车内气氛有些沉闷。 谢栩坐在副驾驶,眉头紧锁,
目光透过沾满泥点的挡风玻璃,死死盯着前方蜿蜒没入浓雾的山路。他的右手,
一直紧紧按着放在腿上的一个结实厚重的黑色帆布背包。背包里,
那面冰冷的铜镜紧贴着他的大腿,隔着帆布,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
它像一块冰,更像一个沉默的、通往幽冥的入口。 后排坐着陈佳雨和向导老赵。
老赵五十多岁,皮肤黝黑粗糙如同老树皮,是陈佳雨家里通过当地关系找来的资深山民,
据说对这一带的山势了如指掌,此刻正闭目养神,发出轻微的鼾声。
陈佳雨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她看着窗外飞掠而过、被雨水冲刷得格外苍翠却带着湿冷寒意的山林,
又忍不住偷偷瞄向前排谢栩紧绷的侧脸和那只始终按在背包上的手。自从离开城市,
进入这莽莽群山,谢栩就变得异常沉默,周身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那个装着“重要物品”的背包,更是从未离身。 “谢栩,”她忍不住开口,
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在引擎的轰鸣和颠簸中显得有些飘忽,
“你包里…到底是什么宝贝啊?看你这一路紧张的。”她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好奇。
谢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前方越来越浓的雾气里,
声音低沉而疏离:“一面镜子。家里传下来的老物件,怕磕碰。”回答得极其简略敷衍。
镜子?陈佳雨心里嘀咕。什么镜子能让一个学历史的大男人紧张成这样?
还非要带着进山?她想起谢栩在咖啡厅说的“镜子的起点”…心中疑窦更深。 就在这时,
车身猛地向下一沉,剧烈地颠簸起来! “哎哟!”老赵被颠醒,骂了一句方言,
“这鬼路!刚下过雨,更烂了!” 话音未落,
一阵沉闷的、如同无数巨兽在低吼的轰隆声,毫无征兆地从右侧陡峭的山坡上方传来!
那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恐怖威势! “什么声音?!
”陈佳雨惊恐地抓住前座椅背,脸色煞白。 谢栩和老赵同时脸色大变!“不好!
是泥石流!”老赵经验丰富,失声吼道,声音都变了调,“快!加速冲过去!前面!
前面有个弯道,看能不能…” 司机是陈佳雨家雇的,技术娴熟,反应极快,
闻言猛踩油门!越野车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在泥泞中奋力向前蹿去!然而,太迟了!
右侧的山坡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撕裂!裹挟着巨石、断木、泥浆的浑浊洪流,
如同一条狂暴的土黄色巨龙,轰然冲下!瞬间就冲垮了外侧的路基!
巨大的石块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公路上,溅起冲天的泥浪!轰隆!!!
一块足有小汽车大小的巨石擦着越野车的车尾翻滚而下,
将后方十几米的路面彻底砸断、掩埋!泥浆如同瀑布般倾泻,瞬间阻断了退路!
司机猛打方向盘,试图躲避前方滚落的石块。车辆在湿滑泥泞的路面上剧烈甩尾、打滑!
“右边!小心!”陈佳雨尖叫。一块脸盆大的石头带着泥水,
狠狠砸在副驾驶侧的车窗上! 哗啦——!钢化玻璃瞬间爆裂成无数蛛网!
冰冷的泥浆和碎玻璃渣如同子弹般射入车内!谢栩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格挡,
小臂被碎玻璃划开几道血口,火辣辣地疼。泥浆糊了他半边脸和身体,冰冷刺骨。
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放在腿上的背包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脱手飞起! “镜子!
”他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抓! 背包擦着他的指尖飞向后座,
重重砸在陈佳雨身上,又滚落在地板上。 几乎在同一瞬间,
一个冰冷、急促、带着一种奇异共鸣的声音,直接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盖过了车外的轰鸣和车内的尖叫: “左边!巨石后面!冲过去!快!” 是姬凝!
是镜中姬凝的声音!这声音如同冰冷的电流贯穿全身!谢栩没有任何犹豫,
甚至来不及思考这声音从何而来、为何能穿透镜中世界!
求生的本能和对姬凝那诡异指引的莫名信任,让他爆发出嘶吼: “听我的!左打满!
油门踩死!撞向左边那块大石头后面!快!” 司机在极度的混乱和恐惧中,
听到这声嘶吼,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执行!方向盘向左猛打到底!油门被一脚踩进发动机舱!
越野车发出一声濒死的咆哮,轮胎在泥浆中疯狂空转、刨动,
车身猛地向左前方那块横亘在路边的、足有半人高的巨石冲去!
在陈佳雨惊恐欲绝的尖叫声中,车头狠狠怼上了巨石旁边的泥坡! 砰!咔嚓!
剧烈的撞击!车头瞬间变形!安全气囊猛地爆开! 然而,正是这不顾一切的猛冲,
让他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泥石流主冲沟最狂暴的中心!
车辆被巨石和旁边相对坚实的山体卡在了一个狭窄的夹角里,
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块小小的礁石。 车外,泥石流的轰鸣如同末日雷霆,
土黄色的洪流裹挟着巨石和断木,轰隆隆地从他们刚刚所在的位置和车尾后方咆哮着冲过,
冲向下方的深谷!泥浆如同暴雨般泼洒在扭曲变形的车身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
车内一片死寂。 气囊慢慢瘪了下去,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引擎盖扭曲变形,
冒着丝丝白烟。陈佳雨蜷缩在后座,吓得瑟瑟发抖,脸上毫无血色。老赵惊魂未定,
大口喘着粗气。司机趴在方向盘上,额头被气囊擦伤,渗出血迹。
谢栩甩了甩被气囊震得发晕的脑袋,抹掉脸上的泥浆,第一反应就是猛地弯腰,
在座位下摸索。 那个黑色的帆布背包!它掉在副驾驶座位下靠近车门的地方,
被泥水浸湿了一大片。他一把将背包扯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心脏还在狂跳不止。背包里,
那面铜镜隔着湿透的帆布,依旧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刚才…是姬凝的声音!
是她指引的方向!千钧一发!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怀中的背包,仿佛能穿透帆布,
看到镜中那个素白的身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后怕、震惊和一丝奇异暖流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谢…谢栩…”后座传来陈佳雨带着哭腔、虚弱的声音,“你…你没事吧?
刚才…吓死我了…你怎么知道…要往石头后面冲?” 谢栩抬起头,看向后视镜。
镜中映出陈佳雨惊魂未定、充满依赖和疑惑的脸,还有老赵同样探究的目光。他张了张嘴,
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说?
说是一面封印了千年女鬼的镜子在危急关头指点了迷津? 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
声音沙哑而疲惫:“…直觉。赌一把。”他避开了陈佳雨的目光,
低头再次抱紧了怀中冰冷的背包,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源泉。 车窗外,
泥石流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扭曲的车身。
他们被困在了这片泥泞的山腰上,前路断绝,后路已毁。 烟山之行,在血与泥的洗礼中,
以最残酷的方式,拉开了它神秘而凶险的帷幕。泥石流冲刷后的山路一片狼藉,
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伤口。扭曲变形的越野车卡在巨石和山体的夹角里,
像个被遗弃的金属残骸。雨还在下,不大,却冰冷刺骨,混着泥水不断渗进车厢。
短暂的死寂后,是劫后余生的混乱。司机捂着流血的额头呻吟。
老赵骂骂咧咧地踹开变形的车门,泥水立刻灌了进来。他探出身,
观察着泥泞陡峭的山坡和下方依旧奔腾着浑浊泥流的深谷,脸色异常难看。“车是废了!
路也断了!退是退不回去了!”老赵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粗嘎,“只能往上走!
我记得这半山腰过去,翻过前面那个垭口,好像有个护林员废弃的小屋!先去那里避避,
等雨停了,再想办法!” 没有选择。谢栩抱着装有铜镜的背包率先下车,
冰冷的雨水和泥泞立刻包裹了他。陈佳雨脸色苍白,高跟鞋早已不适合这地狱般的路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