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7。
惨白的灯光像一层黏腻的油彩，死死糊在苏晚脸上。十七楼的办公室早已人去楼空，中央空调吐出冰冷的、混合着灰尘气味的风，舔舐着她裸露的颈后皮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吞噬了一切光源的漆黑深渊，只有零星的霓虹鬼火在不远处的高楼顶端苟延残喘。
面前的电脑屏幕是唯一还在燃烧的光源，灼烧着她的视网膜。刚被毙掉的策划案像一具被钉在屏幕上的尸体——那是她熬干了三个通宵的‘心血’。右下角的数字冷冰冰地跳动着：23:47。距离死线还有十三分钟。胃袋在虚空中扭曲抽搐，她抓起桌上那块硬得硌牙的全麦三明治，劣质蛋黄酱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垃圾桶像一个丰碑，耸立在桌角——里面层层叠叠挤压着泡面桶的褶皱残躯、锡箔能量棒的空壳、酸奶盒凝固的奶渍残骸……一座油光发亮、散发着复杂腐败气息的垃圾神龛，供奉着她这具被工作掏空的行尸走肉。
孤独不是一种情绪。它是这片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实体，沉甸甸地挤压着氧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被碾磨的钝痛。窗外的黑暗与室内的惨白，构成了一座冰冷精致的囚笼。
嗡——嗡——嗡——
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在桌面上炸开一团刺目的白光！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这片凝滞的绝望。屏幕剧烈震动，跳出的画面是母亲那张被岁月雕琢得沟壑纵横、却永远对她展露无条件笑容的脸。视频通话请求。
心脏瞬间失重，狠狠砸向冰冷的胃袋，再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猛地攥紧！泵血的阀门被瞬间锁死，血液凝固，又在下一秒轰鸣着冲向四肢百骸，炸开一片惊悸的火星子。指尖悬在屏幕上方，隔着几毫米的虚空，冰凉一片。凌晨，母亲的视频？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铁爪攫住喉咙。
指腹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
视频接通。屏幕亮起，带着轻微噪点，光线惨淡得如同太平间的顶灯。母亲的脸猝不及防地占据了整个视野。
苏晚像被人迎面重击，整个人向后弹了一下，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椅背上。
那哪里还是她的妈妈？那张曾经丰腴红润的脸颊，像被无形的风刀霜剑削薄了皮肉，深深凹陷下去，包裹着突显的颧骨，蜡黄的皮肤绷得极紧，在屏幕的冷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灰败底色。眼窝是两个深陷的黑洞，下方卧着两团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色，如同被死亡打上的烙印。嘴唇干裂起皮，微微颤抖着。顶灯的光线从母亲头顶斜斜打下来，在她脸上切割出硬朗的、冷酷的阴影沟壑，那些密集的皱纹被加倍放大，像是雕刻在灵魂上的苦难印记。
“晚晚……” 母亲的声音像破旧风箱拉扯出的微弱气流，每一个尾音都带着控制不住的、虚弱的气泡音，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这么晚……还没睡啊？” 她努力地想扯动嘴角，挤出一个安抚的笑，但那笑容只牵动了一下干瘪的面皮，就僵死在那里，变成一种更深的悲凉。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在冷光下格外明显的冷汗。
“妈……” 一个字卡在喉咙里，被砂纸磨砺过，粗粝沙哑。苏晚挺直脊梁，试图让表情看起来轻松一点，但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快…快弄好了，等会儿就睡。”她强迫视线聚焦在母亲脸上，掠过那些骇人的憔悴，“你…你还好吗？检查结果……”
嗡————
一个极其细微但无法忽略的电子鸣响，穿透了信号里的白噪音，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破苏晚的耳膜！
苏晚瞳孔骤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那声音她太熟悉了——是医院心电监护仪发出的、代表生命仍在艰难运行的恒定蜂鸣！冰冷的、毫无情绪的、代表某种精密仪器正在无声宣判的嗡鸣！
就在这个声音响起的瞬间，母亲脸上那最后一丝强撑出来的、无比勉强的僵硬笑意，像阳光下的薄霜，瞬间瓦解，彻底崩塌，露出了底下深渊般的恐惧和疲惫！
“晚晚啊……” 母亲的声音陡然轻了下去，空得像是从深井里飘上来，“妈这次……检查不太好……”
嗡——嗡——。蜂鸣如同设定好的冰冷节拍，冷酷地为母亲的话标上注脚。
嗡鸣声在耳边无限放大，轰然炸开，压过了苏晚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眼前惨白的电脑屏幕和母亲蜡黄枯萎的脸在嗡鸣声中旋转、扭曲！胃里翻江倒海，廉价蛋黄酱的味道混合着恐惧的酸液直冲喉头！她死死咬住舌尖，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才阻止自己在这恐怖的嗡鸣交响乐中尖叫出声。血液倒灌回心脏，四肢冰冷如死尸，她一动不能动，被死死钉在了椅子上，钉在了那冷酷无情的嗡鸣声中。
“……医生让住院观察……说要再看看……” 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仿佛说话本身就在消耗她仅存的最后一点能量，“妈自己……不怕……妈这把年纪了……就是……”她的目光穿过屏幕，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哀伤和执拗，死死锁住苏晚惊恐的双眼，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弹，“……就是放不下你……”
嗡——
“妈不能……不能闭眼的时候……看着我的晚晚……还……还是一个人……”眼泪毫无预兆地冲出母亲枯竭的眼眶，滚烫浑浊，顺着深刻如刀削的法令纹汹涌滚落，“晚晚啊……听妈一句……妈不是催你……妈是怕啊……”她枯瘦的手捂不住汹涌而下的泪水，哭声被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你张姨家的强子……儿子都上一年级了！李婶家的玲玲……二胎都抱上啦！就连……就连咱们老胡同那个离了两遭的老胡……也住进养老院享福了！可你呢？晚晚！……妈怕……怕哪天撒手去了……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头疼脑热的时候……连杯……连口热水都没人给你倒啊……”
嗡——嗡——嗡——
仪器的鸣响如同索命的咒语，一声声敲在苏晚绷断的神经上！母亲的哭诉混合着这冰冷的嗡鸣，形成一首绝望的交响，将她彻底淹没！
“妈！你别……”苏晚的声音嘶哑变形，像坏掉的风箱。她想要说话，想要安慰，可母亲字字泣血的话语混合着那冷酷的嗡鸣，像千万根冰针扎进她的心房！不是单身有错，是她的“单身”，成了悬在病危母亲心头最重的秤砣！比死亡本身更让母亲恐惧！她不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她是根本没力气去维系一段……等等，借口！都是借口！此刻母亲在死亡线上挣扎，恐惧的竟然是她的孤身一人！尖锐的愧疚混合着无处可逃的恐慌，如同高速旋转的冰钻，狠狠凿穿她的五脏六腑！
视频那头，母亲捂着脸，压抑的悲泣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在嗡鸣的背景音里微弱而凄厉地透出来。屏幕剧烈摇晃，最后定格的画面，是母亲捂着脸的手背上滚落的泪珠，倒映着头顶惨白的灯光，像一颗颗冰冷沉重的铅丸，隔着屏幕砸在苏晚心口。
屏幕黑了。死寂重新笼罩办公室。
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声消失了，却又像是烙进了苏晚的听觉中枢，仍在颅内冰冷而规律地回荡着：嗡——嗡——嗡——
最后一点惨白的光源来自电脑屏幕。母亲那句“连口热水都没人给你倒”，如同被淬炼过的滚烫钢针，反复穿透她冰冷僵硬的躯壳，留下无数滋滋作响的焦痕。窗外的黑暗浓稠如墨，而窗内这盏孤灯的光芒，此刻正毫不留情地照着她脸上纵横交错的、冰冷的泪痕，也照亮了桌角那座象征着生存狼狈与无尽孤独的油腻“丰碑”——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她苏晚荒凉人生最冰冷的注脚，在死寂中无声地尖叫。空气凝固成了铅灰色的固体，沉甸甸地堵塞着每一次微弱的喘息。
绝望的孤寒，从脊椎最深处升腾而起，彻底淹没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