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解桌上，每一句“体谅”都指向撤诉。她没点头。十几位受害女性需要的是判决与整改，
不是封口费。胜诉当日，她被以“程序瑕疵”投诉，停业一年。赔偿分批到账，
她把名字一一署给原告；属于她的名字，只留在一纸纪律通报里。停业不是终点。
她安置证人、督促执行、参与细则起草，把“旁听权”和“整改期限”写进现实。有人感谢，
有人拉黑，企业直播里开“责任日”。她关掉屏幕，
点亮办公室里唯一的灯：判决书可能没有她，但每一张回单都在替她署名。1门一合上，
桌上那只红灯便停了。对面的法务抬手，把一叠彩印摆在中间，笑得像在请客。
“可以体谅一下企业的处境。”他说，“先把撤诉做了，账这边马上安排。
”陆栀没去看彩印，她把自己的卷宗翻到封面，把订书针按实。“我理解你们的处境。
”她说，“但不撤。”主持调解的书记员清了清嗓子，目光在双方之间来回。
墙上的时钟滴答走到整点，桌面的纸杯把指纹映得发亮。
法务换了个角度：“判决对谁都不好看。体谅一下，给大家留点余地。”“判决才是余地。
”她抬眼，“写在纸面上的，才不会反悔。”角落里，原告代表陈秋攥着帆布包，指节发白。
她的手机在震，群里不断弹出未读消息：孩子发烧、老板催岗、婆婆问结果。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艰难地咽口水。陆栀把那杯一次性水往她面前推了推。
“我知道你们赶时间。”她声音放软一点，“今天无论结果如何，回去都先吃饭，别等。
”法务轻轻笑：“律师，体谅她们的难处，就更该快刀斩乱麻。撤了，这些钱当晚就能走。
”“我们要的不止是钱。”陈秋抬头，嗓子紧，“我想让他们改。”“是。”陆栀接住，
“把伤害写明白，把改正写明白。”书记员抬起笔，又放下。空调口里吐出一阵凉风，
吹得桌上那叠彩印的角翻起一片亮白。陆栀把彩印压回去，换成卷宗的边缘。“再体谅一下？
”法务第三次试探。“我已经体谅了。”她微微前倾，“体谅过她们等这么久。”调解未果。
合影位空着，盖章位空着，门再次打开时走廊里更吵了。她陪陈秋走出去，
到电梯前等红灯跳绿。陈秋把那杯水捧在手心，像揣着一团小火。“会不会更难？”陈秋问。
“会。”她如实回答，“但会往对的地方难。”电梯下行，镜面里映出四张脸，
神色不一样的紧。到一楼时，陈秋的手机又震了，她不看，把手机塞回包里，
只把帆布包带子换到另一边肩膀。出了大楼，风把路旁旗帜吹得啪啪响。她把人送到地铁口，
确认对方进站，再转身往回走。手机这才响起，是合伙人的电话。“栀栀，
你也体谅一下所里。”合伙人压着嗓子，“大客户那边已经打了招呼。别把名字钉上去。
”“判决书上钉的是事实，不是我的名字。”她停在路边，指尖在手机背壳上打了一下，
“所里要是为难，我先把这案子的成本独立核掉。”那头沉默两秒，只说：“回来再谈。
”她挂断，刚进大厅，前台就把一封特快交到她手里。信封硬，抬头蓝字很重，
落款是对方的外部律所。她拆开看了两行，
能预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拜访、电话、更柔软的“体谅”。她把信封重新塞回去，
塞得很平，像把一个褶皱抚平。电梯门合上前，她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没露牙齿，
只让笑意从眼尾过去。回到办公室，原告群的消息顶在最上面。她发了一句：“今天没有撤。
明天继续。”末尾加了一个点。很快，十几个“收到”依次亮起，有的带着抖动的手指，
有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字。她把卷宗放进柜子，锁上，钥匙在掌心转了一下，
发出轻微的金属声。夜里八点，法务发来一条语音：“体谅。”她没有点开，
把手机扣在桌面上。窗外有人放烟花，落在遥远的高架边上，散成一团并不热闹的光。
她靠在椅背，闭了闭眼，又坐直，给打印机加纸。第二天还要去立案。她知道路线，
也知道每一个转角会遇见的风。2立案庭的号码屏跳到她那一行，红光一闪。
她把厚厚一摞材料抱到窗口，卷宗边缘蹭出一圈白毛边。“原告人数组，多证据来源。
”窗口的工作人员抬眼，“电子版放哪？”“这里。”她把U盘和刻录好的光盘一起递进去，
又把打印的目录压实，“影像件对应纸质页码，已标注。”旁边的陈秋把背带往上提了提，
肩膀陷下一道痕。她没说话，只在玻璃上哈了口气，用袖口抹掉一块雾。“回去休息。
”陆栀低声，“今天先到这一步。”走出法院，风把台阶上的落叶卷到鞋面上。
她把受理回执拍给群里，附了时间点。屏幕跳了几下，又安静下去。下午，
外部律所的人约在楼下咖啡馆。男人指着桌上的合同样章，语气平和得像在谈配送。
“和解金额很可观。”他说，“后台马上能走流程。撤诉，保密，双方互不评价。
”“公开判决，比任何合同都稳。”她把纸翻了个面，“你们如果真要解决，整改写进条款，
期限写清楚。”“这样对谁都不好看。”“她们已经不好看很久了。”她起身，
“换我们看一次。”回到所里，合伙人把门关上，椅背压出轻响。“栀栀，
这个案子你做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容易。别硬碰。”他顿了顿，
“你私案源这两周掉了三分之二，你心里没数？”她没回避，“有数。”“所以听一句。
别把名字钉上去。”“我会把事实钉上去。”她看向窗外的天，“名字可以不钉。
”合伙人沉默，最后只说：“出了事，所里承担不起。”“我明白。
”她把一份成本表放到桌上，“这个案子的开支我单列。”晚上八点半，手机响了三次，
都是老客户的“改天再说”。第四个电话，是段乔。“他们找过我。”段乔说，
“想让我做一个‘企业改进案例’。”“别替他们洗。”“我知道。”他停了停，
“需要我对接安置的床位吗？”“帮我守一条底线。”她把窗户拉开一点，“证人要安静，
不要曝光。”夜里，她和志愿者在复印店分拆材料，滚烫的纸一张张吐出来。
她用指腹捻平卷角，把每一张编号写到边上。笔心冒出细细的蓝。凌晨时分，
陈秋发来一条语音，只有七个字：“我们不怕你被骂。”她没回语音，打了字：“我也不怕。
”第二天，企业公关部给她发来一封长邮件，落点仍在“相互理解”。
她只回了两行：确认诉求，拒绝私了。午后，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个年轻女孩，抱着厚文件夹，
迟疑着问：“陆律师，那个离婚官司……还能接吗？”“可以。”她让座，“不过可能要等，
更长一点。”女孩点头，又摇头，“那我先找别人。”她抱紧文件夹，像揽着一块漂浮木。
门合上，屋里安静得只剩打印机的自检声。她把手机背面扣在桌上，屏幕黑着，
像一面小镜子。镜子里的人气色还好，眼睛里有光，但明显瘦了。晚上，她去看陈秋。
小区楼道里有股消毒水味。陈秋开门，孩子在客厅咳了两声。“今天怎么样？”陈秋问。
“受理了。”她把回执递过去，“接下来是排期。”“别人会不会觉得我们不识趣？
”“总有人这么觉得。”她把回执压在餐桌玻璃下，“但总有人需要一个判决。”回到住处，
夜风穿过走廊，吹动门口的广告单。她弯腰捡起来，正反看了看，又扔进纸篓。
手机在桌上亮了一下，是银行短信——并不属于她的那一笔。她关掉灯，屋里陷进黑。黑里，
她张开手，像确认什么还在。然后她收拢五指，把指节握出一点白。明天，还要跑一趟。
3法槌轻敲，两侧录音灯同时亮起。对方的主辩站起，语速不快，
像在讲一堂“风险沟通”课。“个案差异极大。”他说，“情绪化表达多于事实，
媒体放大了恐慌。企业已自我纠偏，设立专项关怀——”“请回到本案事实。”陆栀打断，
“别人的善意，不会抹去已发生的伤害。”她把证据袋递上去。
门禁流水、夜班排表、治疗记录、内部值班通知，按页码一一对应。法官低头翻，
纸页摩擦出轻微的沙声。主辩笑了一下：“排班不是强制，员工可以自主申请。至于治疗，
是人道救助。”“申请表在半夜两点生成，申请人当天在病床。”她抬眼，
“人道救助的收据抬头写着‘保密费’。”旁听席上传来压抑的吸气声。陈秋背挺得更直，
手指捏着纸巾，边缘起了毛。证人席空着。书记员点名两次，无应答。
法官抬头：“证人为何不到？”“证人安全。”她只给四个字，“稍后书面说明。
”主辩顺势而上：“既然关键证人不到庭，证据链即有断点。本案宜从宽解读，
双方可考虑和解。”“我们不撤。”陈秋站起，声音发颤又稳住，“要他们改。
”法官看向陆栀：“原告是否接受调解？”“不同意以金钱替代判决。”她的语气平静，
“请求确认侵害事实，责令整改，设定期限，并纳入第三方监督。
”主辩摊手：“整改已在做。判决只会制造对立。”“对立不是判决制造，是伤害制造。
”她把下一份材料抽出来，“这是贵司内部群的节选。‘别让她们抱团’，‘分开谈’。
请核对发送人。”主辩眼角一动，笑意没跟上眼神。
法官轻咳：“双方就证据二十七继续质证。
”她把激光笔在投影上点了一个时刻——凌晨三点二十二分。那一刻，门禁记录显示关闭，
治疗记录显示输液，值班通知显示“私下处理”。三个系统，
不同的手在同一时刻做了不同的事。“请解释。”她问。主辩看向企业代表。
那人微不可见地摇头。“系统故障。”主辩给出答案。“故障同时出现在三个系统？
”她淡淡，“还是，只有在涉及她们的时候才故障？”法庭里安静了一瞬。
陈秋把目光从投影收回，盯着自己的鞋尖，像是怕脚下的地面会忽然塌陷。中场休庭。
走廊灯光偏冷，墙上公告板映出一层灰白。她靠在窗台，拨出一个电话。“到位了吗？
”“到了。”段乔压低声音，“院里临时给了两张床，名字不留痕。你只管打官司。”“好。
”她挂断，又给志愿者发定位，“把人稳住，不要回消息，不要接陌生电话。”开庭续行。
主辩换了策略，开始讲“企业的努力”。培训、热线、匿名信箱，像一排排漂漂亮亮的词。
“热心是好的。”她点点头，“但这不是防雨层。我们要的是屋顶。
”法官合上卷宗：“本庭建议双方再考虑调解方案。”她起身，
朝审判席鞠了一下：“尊重法庭建议。但我们仍请求判决，
并在判决中明确整改期和监督机制。否则问题会以新的话术回来。”主辩摁住麦克风，
压低了嗓子：“陆律师，别把名字钉上去。”她看了他一眼：“判决书上钉的是事实。
”法槌再次落下，宣布择日宣判。灯灭的一刻，屋里只剩纸张的余温。陈秋走到她身边，
小声问：“证人真的安全吗？”“安全。”她把那句承诺说得很慢，“你先回去睡一觉。
”走出法院，风卷起台阶边的烟头。她把卷宗抱紧，肩膀微微一沉，又提起来。手机震动，
是未知号码，她没接。几秒后，信息进来：一张名片，一句“体谅一下”。她把屏幕按灭，
目光落在对街的霓虹上，像在确认它们不会突然熄掉。4宣判那天雨停得很突然，
石阶被一层亮光糊住。法槌落下时，屋里像有人同时吸了口气。“确认侵权，判令赔偿，
责令限期整改。”法官的声音平稳，“公开道歉不予支持。”旁听席一片静。
陈秋的指尖抖了一下，又攥紧纸巾。对方主辩低声同同事交代两句，抬头时笑意极轻。
“我们会认真研究是否上诉。”“贵方慎重。”陆栀点头，把判决主文抄在随身的小本上，
笔尖在最后一个字上停了半秒。走出法院，风把旗帜吹得猎猎。
媒体的长枪短炮在台阶下排成一列，红灯跳了又灭。“陆律师，这个判决有何评价？
”“以判决为准。”她没有停。陈秋追上来，眼眶红得发亮。“我们赢了吗？”“赢了。
”她顿了顿，“还要看执行。”她把人送上出租车，车窗玻璃里掠过一排小区名。
手机在口袋里震，屏幕亮出一条推送——企业公关稿上线，
标题里塞满“持续优化”“人文关怀”。她截了图，发给自己，备注“判后公关一版”。
又把手机调成静音。下午两点，律所前台把一封快递放到她桌上。信封硬，边角有压痕。
抬头是律协的蓝字。“关于对贵所律师陆栀的投诉受理通知。”她读第二遍，
目光停在“程序瑕疵”四个字上。纸面干燥，像刚从别处的空气里被拽出来。
办公室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合伙人站在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扣。“来我屋里坐坐？
”会议室的玻璃反着城市的影子。他把投诉受理复印件放在她面前，声音压得很低。“栀栀，
这个节点，不要正面硬抗。我们可以出一个‘工作不当’的自查说明，把火压下去。
”“是他们投诉。”她把那张纸向前推了推，“不是火是风向。”“我们要以大局为重。
”他看她，“别把名字钉上去。”“判决书上没有我的名字。”她把笔收进笔袋，
“但这张纸上有。”他沉默了一下。“先休几天？”“明天还有两位原告要谈执行细节。
”她起身，拿起那本小册子。门开合之间，走廊里有人在笑，笑声落在地毯上，不响。傍晚，
段乔发来一条信息，是企业直播的截屏。主持人站在背板前，说“责任日”，
说“我们在倾听”。她没回，点开笔记，开始补齐今天的时间线：宣判十点十二，
媒体问询十点二十七，投诉受理签收十四点零五。灯开到最小，屏幕上的白字像悬起来。
她忽然想起陈秋，拨过去。“听到了吗？”“在等孩子退烧。”陈秋压低了嗓子，
“朋友圈有人说你们胜之不武，说你把事情闹大了。”“你先看孩子。”她放缓语速，
“我们按判决走。别回任何评论。”“那你的事……那个投诉……”“我有律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