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钟声在城市上空回荡,余音未散,随即被更大声响吞没。
第一朵硕大的烟花在墨黑的天幕中央炸裂,瞬间点亮了天台,也点亮了四张年轻的脸。
冷风刮过皮肤,却丝毫吹不散我们身上蒸腾的热气。啤酒罐被捏得咔咔作响,
易拉环丢了一地。顾笙那家伙,永远不安分,趁着烟花炸响的巨响,
猛地把他手里那罐冰得刺骨的啤酒,狠狠贴在我的后颈上。“嘶,顾笙你找死啊!
”我整个人像过了电一样弹起来,冰凉激得头皮发麻。他爆发出极其夸张的大笑,
整个身体都在抖,仿佛刚完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
依盼在旁边跺着脚笑骂:“顾笙你幼不幼稚!林灵别理他。”她嘴上说着,
手上却飞快地把一个硬纸板做的画得歪歪扭扭的“生日皇冠”扣到我头上,
那玩意儿大概是哪个快餐店促销的赠品,粗糙的纸边蹭着我的额角。“别动别动!
主角光环必须戴上!”顾笙和沈雾生一左一右夹住我,嘻嘻哈哈地按住我的肩膀,
不让我把那可笑的皇冠摘下来。他们的手掌心很热,透过薄薄的羽绒服传进来。
沈雾生甚至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微型手持烟花筒。手腕一抖,嗤的一声,
一束细小的银色火花喷泉般涌出,噼啪跳跃着,映亮了他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许愿!
必须许愿!”顾笙好不容易止住笑,抹了把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胳膊一挥,
像个蹩脚的乐队指挥。“就现在!趁这波大的!”他话音未落,又是轰轰几声巨响,
比之前更加密集,赤红、靛蓝、银白的巨大光球竞相绽放,将整个天台照得亮如白昼。“对,
许愿!林灵,快!”依盼兴奋地拍着我的背,力道不轻。被他们推搡簇拥着,站在天台边缘,
脚下是城市璀璨如星河的万家灯火,头顶是不断炸裂的炫彩的烟花。
寒风裹挟着浓烈的硝烟味直往肺里钻,呛得我喉咙发痒。我深吸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像无数细小的针扎进肺腑深处,带来一阵熟悉的闷痛。这具身体,
这台出了严重故障的机器,它内部的警报从未真正解除过。但我迎着风,咧开嘴,
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和他们一样没心没肺。管他呢,至少此刻,头顶有光,身边有人。
“行行行,我许。”我故意拖长了调子,迎着他们期待的目光,把手拢在嘴边,朝着夜空,
用尽力气大喊:“我希望……。”声音被淹没在下一波震耳欲聋的烟花轰鸣里。顾笙急了,
用力推了我一把:“大声点!听不见!”沈雾生也在一旁起哄:“没诚意啊林灵。
”我清了清嗓子,压下喉咙里翻涌的痒意,再次拔高音量:“我希望,我长命百岁!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喊完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弯了腰。这愿望,
对于一个兜里揣着晚期诊断书,还有六个月的人来说,简直像个荒诞不经的黑色笑话。“噗,
哈哈哈。”沈雾生第一个笑喷,啤酒沫子都溅了出来,“哪有自己这么许愿的,
你肯定能长命百岁。”顾笙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烟花棒差点戳到依盼的头发。
众人好不容易止住笑,沈雾生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发表什么重大宣言。
他猛地伸出手臂,向那依旧绚烂夺目流光溢彩的夜空,不容置疑的笃定大喊:“我!
替林灵许愿!林灵!要!长命百岁!”“林灵!长命百岁!”依盼立刻跟上,
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顾笙看着众人,双手合十,无比真诚的许愿。众人等他睁开眼睛,
一脸好奇的问他许了什么愿望,他上前两步,冲着天空大喊。“长命百岁!
”顾笙吼得脖子上青筋都起来了。四个声音,在漫天华彩和轰鸣的背景下,直冲云霄。
那声音里包裹着毫无保留的祝福,也带着年轻时特有的近乎狂妄的乐观,
仿佛只要他们一起喊出来,命运就得乖乖低头。我站在他们中间,
被这巨大的声浪和炽热的情感包围着,头顶是可笑的纸皇冠。
肺腑深处的闷痛被这喧嚣暂时麻痹,笑容僵在脸上。长命百岁?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口袋,
指尖触到那个硬质的小药瓶,边缘硌着指腹。药瓶里,那些小小的白色的药片,
是我和死神讨价还价得来的为数不多的筹码,是我通往那个百岁幻影的唯一凭证。
新年狂欢的硝烟味还未在城市的褶皱里散尽,现实的冰冷就猝不及防地撞了上来。
手机屏幕在床头柜上疯狂地震动,嗡鸣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我费力地从药效带来的昏沉中挣脱出来,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窗外天光惨白,
是新的一天,也是我体内那些疯狂增殖的细胞新的一轮攻城掠地。迅速地吃了药,
摸索着拿起手机,屏幕上是依盼的名字,闪烁跳跃。“喂……”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
电话那头没有寒暄,只有依盼的声音,像一根被强行绷紧又濒临断裂的弦:“林灵,
顾笙他……”她哽咽着,巨大的抽泣声猛地冲破了那根弦,“昨晚坠楼没了。
”世界瞬间失声。窗外的惨白天光,沉沉地糊在视网膜上。手里的手机变得滚烫而沉重,
几乎握不住。坠楼?没了?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
指向的是那个几小时前还在天台嘻嘻哈哈用冰啤酒偷袭我还吼着长命百岁的顾笙?
药片带来的昏沉被一种眩晕取代。我猛地坐起身,动作太急,眼前瞬间发黑,
肺部一阵剧烈的抽痛,逼得我弓起腰,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睡衣,
黏腻冰凉。赶到医院时,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令人窒息。冰冷的走廊尽头,
是太平间那扇沉重沉默的门。顾笙的父母瘫坐在门外的塑料椅上,
像是两尊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泥塑。顾妈妈手里紧紧攥着一条深蓝色的围巾,
那是上个月我们见面时,顾笙硬拉着我们几个去挑的,
他当时还得意地说这颜色衬他忧郁的气质。此刻,那围巾皱成一团,
沾满了灰尘和暗红色的污渍。依盼,沈雾生,都到了。依盼的眼睛肿得像桃子,
死死咬着下唇,渗出血丝。沈雾生靠着墙,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过来,手里拿着记录本,声音平平无波,
像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初步调查,是自杀。
在他血液里检测到高浓度的新型抗抑郁药物成分……。”“抑郁?”沈雾生猛地抬起头,
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音调,“他?顾笙?抑郁?开什么国际玩笑!
他那天还……”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天台上的喧嚣和此刻太平间的死寂形成惨烈的对比。
依盼的抽泣变成了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我站在他们中间,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
只有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荒谬感。那个像永动机一样精力旺盛的顾笙,抑郁?
会站在天台边缘?会……警察的话像冰冷的铁屑,灌进我的耳朵,
却无法在混乱的思维里拼凑成型。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沈雾生紧握的拳头,
陈默空洞的眼神,最后定格在依盼布满泪痕的脸上。太平间那扇沉重的门合上的声音,
像一声闷雷。顾笙的葬礼在一种近乎麻木的压抑中进行。黑伞,白花,低沉的哀乐,
还有亲朋们投向我们的混杂着同情与探究的目光。我们三个站在一起,
像三根被狂风蹂躏后勉强支撑的芦苇,沉默得可怕。依盼全程死死攥着我的手,
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仿佛那是她脚下这片土地的唯一支点。沈雾生则成了真正的石头,
面无表情,眼神锐利而空洞,紧盯着每一个上前致哀的人,那审视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葬礼结束,顾笙母亲给了我们一封信,说想一个人静静。谁也没力气多问一句。
信封里是顾笙的留给我们最后的温暖:“亲爱的家人们,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
我已经走了,别惊讶,也别难过,应该恭喜,我解脱了。沈雾生,好兄弟,
我只能告诉你一句,喜欢要大胆,小心错过,还有,祝你幸福,
份子钱我可给你放到老地方了,到时候可不能把我忘了。依盼,盼儿,你最细心,
也最爱操心,操心别人的同时也要多在意自己,好好爱自己,相信我,你一定会幸福的。
林灵,我喜欢你。这辈子没机会了,下辈子,我一定娶你,不要为我的离开而难过,
你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好好活着。大家都好奇我那天许了什么愿:我希望,
林灵的病转移到我身上。没关系,就算你死了,我也先你一步,到时候我在下面打点好了,
轮你当我的小尾巴。大家不要哭,我只是累了,想为自己活一次,如果实在难过,忘了我吧,
如果忘不掉,还是会哭的话,当有风的时候,就是我在给你们擦眼泪。”信止,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