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同天河倾覆，粗野地鞭笞着城市冰冷坚硬的玻璃幕墙。城市在雨中扭曲变形，霓虹灯牌在湿滑的街道上拉扯出漫长而诡异的倒影，活像淌血的伤口。我，苏棠，缩在电梯冰冷的角落，白大褂下摆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是冲进大楼时溅上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粘稠——雨水、汗液，还有某种陈年灰尘被湿气唤醒的腐朽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电梯狭小的空间里，挤着六个人。我旁边是李莽，一个壮得像堵墙的男人，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正烦躁地用手指敲打着金属壁板，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每一次敲击，都让我的太阳穴突突跳痛。对面是陈默，一个戴黑框眼镜的IT男，头发乱糟糟的，此刻正埋首于手机屏幕幽幽的蓝光里，手指飞快地滑动，屏幕的光映得他镜片后的眼睛异常专注。林娜——那个小有名气的网红主播，则占据了电梯另一侧的角落，小巧的自拍杆和补光灯在她手里像某种武器，对着手机屏幕，用刻意甜腻的嗓音直播着这场“惊险”的午夜电梯历险记。
“……家人们！看到没？真不是剧本哦！暴雨，电梯故障，被困写字楼！”她夸张地瞪大眼睛，调整了一下补光灯的角度，让强光直射在自己脸上，也无情地照亮了旁边王翠芬老太太沟壑纵横的脸，“刺激不刺激？礼物刷起来！火箭走一走呀！”老太太被她晃得眯起眼，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着一个廉价的红色购物袋，指节发白，浑浊的眼睛不安地扫视着紧闭的银色门缝，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吵死了！”李莽突然低吼一声，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盖过了林娜做作的直播腔。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剜了林娜一眼，像要喷出火来，“能不能闭嘴？老子听着烦！”
林娜被吼得一哆嗦，自拍杆差点脱手，但职业假笑瞬间又焊死在脸上：“哎呀大哥，凶什么嘛！这不给大家找点乐子嘛……”她撇撇嘴，声音小了些，但手机屏幕依旧顽固地亮着。李莽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理她，拳头却攥得更紧了。
剩下的第六人，周明远，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即使此刻被困，也依旧挺直腰背，像根不合时宜的旗杆杵在电梯中央。他指关节分明的手腕上，一块昂贵的腕表指针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地跳动。他的目光锐利而疏离，不动声色地扫过电梯里的每一张脸，最后停留在头顶那个小小的、黑洞洞的摄像头镜头上，若有所思。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偶尔的噪音中胶着。只有电梯井道深处，隐约传来某种低沉、持续的嗡鸣，像是巨大金属结构在重压下不堪重负的呻吟，又像……某种庞大生物沉睡时的呼吸。每一次轻微的震动传来，都让我的心猛地一沉。
“滴——”
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猩红刺目的警示灯骤然在电梯控制面板上方疯狂旋转闪烁，把每个人瞬间煞白的脸映照得如同厉鬼。电梯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拳狠狠砸中，整个箱体剧烈地向下顿挫！所有人都被抛离了地面，又狠狠摔落下来，惊恐的尖叫和沉闷的撞击声混杂在一起。
“啊——！”
“怎么回事？！”
“救命啊！”
失控的下坠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电梯又猛地刹住了，巨大的惯性让我们像一堆破烂玩偶般再次撞在一起。眩晕和强烈的呕吐感翻涌上来。
“咳咳……妈的！”李莽最先挣扎着爬起，踉跄着扑到控制面板前，布满老茧的手指发狂般戳着所有亮着或熄灭的按键，“开门！给老子开门！”按键被他按得噼啪作响，冰冷的金属面板毫无反应，只有那刺眼的红光依旧固执地旋转着，映着他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
“没用的，”陈默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扶正了歪掉的眼镜，屏幕的光映着他额角的冷汗，“系统……好像完全锁死了。紧急呼叫按钮也没反应。”他尝试按下了那个印着铃铛标志的按钮，果然，死寂一片。
“锁死？那……那怎么办？”林娜的声音彻底破了音，先前的甜腻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惧，她紧紧抓着自拍杆，像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又或许只是忘了放下。
“别慌！别慌！”周明远的声音沉稳有力，试图压下混乱，但他的脸色同样凝重得可怕。他迅速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解锁的光芒亮起，随即又迅速熄灭。“该死！没信号！一格都没有！”他懊恼地低咒。
我也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冰冷的触感传来，屏幕按亮，同样是一片绝望的信号空白。电梯井成了完美的金属坟墓，隔绝了所有的求救信号。恐慌像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无声地爬上来，缠绕收紧。
“都怪这破电梯！我就说……我就说它今天脾气不对头！”王翠芬老太太突然嘶声喊了起来，布满皱纹的脸因激动而扭曲，她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抠抓着金属壁，“下午进来就咯噔咯噔响……听我的劝就好了！听我的劝就好了啊！”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像是某种不祥的预言。
“老太婆闭嘴！什么脾气不对头！少他妈在这胡说八道！”李莽猛地转身，冲着老太太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老太太吓得浑身一缩，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只剩下急促而破碎的喘息。
就在这时，那熟悉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又响了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近、更清晰，仿佛就在头顶薄薄的天花板之上，有巨大的、生锈的齿轮正在极其缓慢地转动，啮合。嘎吱……嘎吱……声音沉重而滞涩，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节奏感。每一次摩擦，都像钝刀刮在骨头上。
“又……又来了！”林娜惊恐地缩向角落，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陈默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周明远眉头紧锁，再次抬头看向那个黑洞洞的摄像头，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它刺穿。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持续着，如同某种恶意的倒计时。电梯内狭小的空间彻底凝固了，只剩下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鼓的闷响。空气里弥漫的恐惧几乎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那几乎要将人逼疯的窒息感。冰冷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白大褂的领口上。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身边每一张惊惶的脸——暴躁的李莽、沉默的陈默、花容失色的林娜、瑟瑟发抖的王翠芬、还有那个始终保持着一丝冷静的周明远。究竟是谁？或者……是什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林娜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无形的压力，猛地吸了一口气，再次举起了那个该死的自拍杆，手指颤抖着试图重新点亮手机屏幕。“老铁们……看到没……这……这声音……”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之前那样带着点刺激的兴奋，但尾音却抑制不住地劈叉、颤抖，带着哭腔，“礼物……礼物刷起来啊……火箭……”她像是在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试图用熟悉的直播模式来对抗这无边无际的恐惧。
然而，她那带着哭腔的、不成调的求救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激起了绝望的涟漪，却引不来任何救援的信号。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和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徒劳地亮着。
“蠢货！还拍！拍你妈！”李莽彻底爆发了，积压的恐惧和愤怒如同火山喷涌，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住林娜，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就是你这破光！你这破动静！惹恼了这东西！给老子关了！”
林娜被他吼得浑身一颤，手机差点脱手，但她反而像是找到了某种扭曲的支撑点，尖叫着反驳：“关我什么事！是你！是你一直敲敲敲！是你在搞鬼！”她指向李莽，声音尖利刺耳。
“放屁！”李莽怒极，一步踏前，巨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让狭小的空间更显逼仄。陈默下意识地侧身，试图挡在两人之间，但他单薄的身体显得如此无力。
“都别吵了！”周明远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冰冷的鞭子抽在混乱的空气里。他依旧站在原地，目光锐利地扫过剑拔弩张的两人，最后落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现在吵有什么用？保存体力，等救援！”他试图用理性压下恐慌。
王翠芬老太太蜷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抱着头，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念着什么破碎的经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