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春天埋进土里

九月的风带着夏末最后一点热意，卷着操场边的杨树叶，在跑道上投下晃悠悠的影子。

陈瑾帆抱着一摞刚收齐的数学作业本，指尖被纸页边缘硌出浅浅的红痕，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今天是周三。

从高一上学期开学第一周起，这个日子就成了她心里的秘密坐标。

不是因为周三有她最爱的体育课，也不是因为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而是因为篮球场靠近教学楼的那截灰色栏杆——每周三的午后，那里总会站着一个人。

她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开学第三周的周三。

那天她替数学课代表收作业，抱着比她还高的纸堆往办公室走，路过篮球场时被一阵哄笑绊住了脚步。

一群穿着蓝白校服的男生围在栏杆边，其中一个背对着她，校服拉链松垮地挂在颈间，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领口。

他手里捏着个空矿泉水瓶，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瓶身反射的阳光在地面扫出一道晃眼的光带，像谁挥着无形的鞭子。

“潘承宇，你这投篮准头，怕是被狗叼走了吧？”

旁边有人拍他的肩膀，他侧过身抬手格挡，嘴角勾着点漫不经心的笑。

就是那个侧身的瞬间，陈瑾帆的脚步彻底顿住了。

他的睫毛很长，阳光落在上面，像撒了层细盐，明明是很淡的颜色，却在她心里烧出一片滚烫。

下颌线绷得很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利落，转瓶子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因为长期握笔，关节处泛着点浅红。

他没怎么说话，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抬眼时，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远处的教学楼顶，像是在想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那时候陈瑾帆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住了那个转瓶子的动作，还有他侧脸上那道被阳光切割出的明暗交界线。

她抱着作业本站在原地，首到后面有人催“同学，让让”，才慌忙侧身躲开，心脏却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从那天起，每周三的午后就成了雷打不动的“路过”时间。

她会算准他出现的点——通常是下午第二节课后，课间操结束，操场上最热闹的时候。

她会提前几分钟从教室溜出来，要么假装去小卖部买笔芯，要么抱着作业本“顺路”去办公室，总之要给自己找个合理的理由，出现在篮球场附近。

今天也不例外。

她站在教学楼的阴影里，隔着大约五十米的距离，看着那截熟悉的栏杆。

他果然在那里，还是那件松垮的校服，还是那个转瓶子的动作。

只是今天他没和人说笑，独自一人靠在栏杆上，仰头喝着矿泉水，喉结滚动时，脖颈处的皮肤被阳光晒得微微发亮。

风把杨树叶的影子投在他身上，晃啊晃的，像谁在他的白T恤上画着无声的画。

陈瑾帆悄悄调整了一下抱着作业本的姿势，让自己看起来更自然些。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点一点描摹他的轮廓：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颤动，耳尖有点红，大概是被太阳晒的；手腕上戴着块黑色的电子表，表盘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她赶紧低下头，假装研究自己的鞋尖。

鞋尖是白色的，昨天刚刷过，边缘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草绿——那是上周三蹲在操场边“系鞋带”时，蹭到的草坪颜色。

那天她蹲了足足三分钟，膝盖都麻了，只为了能更清楚地看他投篮。

他投了三个，都没进，最后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转身时差点撞见她。

她当时吓得差点坐在地上，幸好他只是瞥了眼地上的影子，就和队友勾着肩膀走了。

后来她每次“路过”，都会下意识地躲在树后或墙角，像只警惕的小兽，既想靠近，又怕被发现。

她知道他是高三的学长，因为见过他穿着印着“高三（1）班”的值日袖章；知道他大概是体育生，因为总能在训练名单上看到模糊的相似身影；甚至知道他喜欢喝冰镇的矿泉水，因为每周三他手里的瓶子都凝着水珠。

但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个认知像根细小的刺，扎在心里有点痒。

她偷偷问过同桌：“周三下午总在篮球场栏杆边的那个学长，你认识吗？”

同桌嚼着口香糖摇头：“篮球场的帅哥多了去了，你说哪个？”

她没法描述，总不能说“就是那个转瓶子转得特别好看的”。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她怀里的作业本哗啦啦响。

陈瑾帆赶紧用胳膊肘夹紧，抬眼时，正好看见他把空瓶子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抛物线很完美，瓶子撞在桶壁上发出“哐当”一声，他自己似乎也愣了下，随即低头笑了笑。

那个笑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上，连带着他的肩膀都微微颤了颤。

陈瑾帆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她看见他转身朝教学楼的方向走来，脚步不快，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她下意识地往树后缩了缩，把半张脸藏在作业本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走得越来越近了，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很干净。

他的影子漫过她的鞋尖，又慢慢往上爬，爬到她的作业本上，把“数学”两个字遮得严严实实。

陈瑾帆屏住了呼吸，感觉自己的耳膜在嗡嗡作响。

她想，要不要趁这个机会问个好？

哪怕只是说句“学长好”。

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紧紧抿住的嘴唇。

她的指尖在作业本封面上掐出一个浅浅的印子，看着他的影子一点点移过她的脚背，看着他的白球鞋踩过地上的杨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没有回头。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落在前方的台阶上，仿佛身边的树、树后的她、甚至整个喧闹的操场，都只是模糊的背景。

首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陈瑾帆才敢大口地喘气。

风卷着她额前的碎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有点黏。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作业本，最上面那本的封面上，不知何时被她的指尖印上了一个浅浅的月牙形——大概是刚才攥得太紧了。

远处的篮球场传来一阵欢呼，大概是谁投进了一个漂亮的球。

陈瑾帆抱着作业本，慢慢往办公室走，脚步却不像来时那么沉了。

她想起刚才他扔瓶子的样子，想起他低头笑的瞬间，想起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指节分明的样子。

这些碎片像散落在地上的阳光，被她小心翼翼地捡起来，藏进心里最软的地方。

走廊里的时钟指向下午三点十五分，离下节课还有十五分钟。

陈瑾帆站在办公室门口，回头望了一眼篮球场的方向，栏杆空荡荡的，只有风还在那里打着旋。

她轻轻推开门，把作业本放在老师的办公桌上，转身离开时，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没关系，反正还有下一个周三。

还有很多很多个，可以让她偷偷看着他转瓶子的周三。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脸颊就有点发烫。

陈瑾帆加快脚步往教室走，走廊的窗户映出她的影子，怀里的作业本轻轻晃着，像藏了个只有她知道的、轻飘飘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