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砸在油布伞上噼啪作响,力道重得几乎要把这破旧的伞骨彻底压垮。
林晚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每一步都像在跟烂泥拔河,
那黏腻湿滑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直往脚心里钻。他死死攥着油布伞粗糙的木柄,
指节用力到发白,嘴里一刻也没停地抱怨着,声音被哗啦啦的雨声搅得破碎不堪。
“爹真是的……这鬼天气……派谁来不好……”他喘着粗气,额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角,
雨水顺着鬓角往下淌,“非要我来接什么城里知青……这路是人走的吗?”脚下一滑,
他踉跄着往前扑,慌乱中稳住身形,溅起的泥点却毫不留情地扑向他崭新的蓝色布鞋鞋面。
林晚舟猛地刹住脚步,低头一看,那簇新的靛蓝上,几个刺眼的泥黄斑点正迅速晕开,
像污浊的虫子爬在了心尖上。一股尖锐的委屈猛地冲上鼻腔,酸得他眼眶发热。
他不管不顾地甩开那柄沉重的破伞,任它歪倒在泥水里,
自己则一屁股坐倒在旁边一块被雨水冲刷得还算干净的大青石上。
冰冷的湿意隔着单薄的裤子立刻渗了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不走了!
这破路谁爱走谁走!”他带着哭腔喊出来,声音在空旷的雨幕里显得有些尖利和突兀。
他伸出沾了泥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去碰那鞋面上的污渍,指尖微微发颤,
仿佛那是价值连城的珍宝被玷污了,眼圈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泪水混着雨水滚落下来,
“我的新鞋……昨天才上脚的……都脏了……”泥水冰冷刺骨,沿着裤脚向上蔓延。
他缩了缩脚,想把那点可怜的干净鞋底藏起来,可哪里藏得住?
湿透的裤管紧紧裹在纤细的小腿上,冷得他牙齿都开始打颤。不知过了多久,
雨声里夹杂着另一种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踏着泥水。林晚舟抬起湿漉漉的脸,
透过迷蒙的雨帘望去。一个极其高大的身影,在灰暗的雨幕中艰难地移动着。
那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被雨水浸得颜色深沉的巨大行李卷,深蓝色的单衣紧紧贴在身上,
勾勒出宽阔的肩背线条。雨水顺着他短而硬的黑发流下,冲刷过棱角分明的下颌,
再砸进泥泞里。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眉眼,只能看到紧抿的薄唇和沉默坚韧的侧影。
他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仿佛背上那座小山般的行李和脚下这泥泞凶险的路途,
都压不垮那笔直的脊梁。林晚舟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中了,
那点因为新鞋弄脏而翻腾的委屈,在这沉默而坚韧的身影面前,忽然显得无比幼稚和渺小。
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把涌到喉咙口的呜咽又憋了回去,只是睁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呆呆地看着那人走近。男人走到近前,脚步顿住了。他放下肩头那个沉重的行李卷,
发出沉闷的“噗”一声。他抬起头,
目光平静地落在坐在青石上、狼狈得像只落汤鸡又带着满脸委屈的林晚舟身上。
林晚舟这才看清他的脸。眉骨很高,衬得眼窝有些深,鼻梁挺直,唇线清晰。雨水冲刷下,
那张脸显得有些过分冷硬,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这雨中的山石,沉静、稳定,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你是林晚舟同志?”男人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
穿透哗哗的雨声,清晰地落入林晚舟耳中。林晚舟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任务,
胡乱地点点头:“嗯……是、是我爹让我来接……陈砚之?”他报出名字,带着点不确定。
“我是陈砚之。”男人简短地确认。
他的目光在林晚舟沾满泥污、冻得微微发抖的脚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回他哭得微红的眼睛上。
那眼神里没有嘲笑,也没有不耐,平静得像一汪深潭。陈砚之没再说话。他沉默地弯下腰,
背对着林晚舟,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宽厚结实的脊背在湿透的布料下清晰地隆起,
像一座沉默的山丘,瞬间占据了林晚舟全部的视线。林晚舟完全懵了,
脑子被雨水浇得一片空白。“……干……干什么?”“上来。
”陈砚之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路难走。”“不……不用!
”林晚舟的脸颊猛地烧了起来,一半是窘迫,一半是难以置信,“我自己能走!
你背那么大的行李……”他慌乱地摆手,湿透的袖子甩出几点泥水。陈砚之没动,也没回头,
只是保持着那个沉默蹲伏的姿势。雨水顺着他宽阔的肩膀流下来,汇成细小的溪流。
那无声的等待比任何催促都更有力量。林晚舟看着那被雨水冲刷的、纹丝不动的背影,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糊满烂泥、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脚,
那股支撑着他闹脾气的劲儿泄得一干二净。他咬了咬下唇,迟疑地、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
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挪身子,伸出冰凉的手,搭在了陈砚之同样被雨水浸得冰凉的肩膀上。
身体刚贴上去,陈砚之便稳稳地站了起来。林晚舟低低惊呼一声,
手下意识地紧紧搂住了对方的脖子。陈砚之的背脊宽阔而硬实,隔着湿透的布料,
能清晰地感受到下面蕴藏着的、温热的、坚韧的力量。他一手托着林晚舟的腿弯,
另一只手则毫不费力地重新拎起了那个巨大的行李卷,仿佛那只是轻飘飘的一捆稻草。
林晚舟伏在那坚实的背上,脸颊贴着他湿漉漉的后颈,
能闻到雨水、泥土和一种极淡的、属于陌生男人的汗水气息混合的味道。
他僵硬地一动不敢动,心脏在胸腔里怦怦乱跳,说不清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
还是因为对方那过于轻松就承载了自己和行李的力量。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陈砚之头上、肩上,也溅在林晚舟脸上,他却奇异地觉得不那么冷了,
仿佛那沉默的背脊替他隔开了风雨。陈砚之的脚步很稳,踩在泥泞里,每一步都陷得深,
却拔得利落,没有丝毫摇晃。他沉默地走着,呼吸均匀,
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哗哗的雨声交织。林晚舟偷偷抬眼,只能看到他线条硬朗的侧脸轮廓,
和那被雨水打湿、更显浓黑的眼睫。不知走了多久,
前方雨幕中隐约现出几座低矮土坯房的轮廓,昏黄的油灯光芒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里透出来,
像在浓重的水汽里晕开的暖色墨点。“到了。”陈砚之的声音终于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依旧没什么波澜。他走到村尾最偏僻的一间小屋前,轻轻把林晚舟放下。林晚舟的脚刚沾地,
一股强烈的酸麻感立刻窜了上来,他“嘶”了一声,趔趄了一下才站稳。
陈砚之的目光在他脚上飞快扫过,没说什么,只是放下行李,
推开了那扇嘎吱作响、透风的破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土腥、霉味和湿稻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很暗,只有一张用土坯垒起来的窄炕,一张歪斜的破木桌,
墙角堆着些看不清形状的杂物。屋顶正中央,一道醒目的裂缝清晰可见,
浑浊的雨水正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积起一小滩水洼。林晚舟跟着跨进来,
立刻被这景象惊呆了。他从小到大,虽说是在村里,可爹是大队长,家里条件算好的,
从没住过这么破败的地方。这屋子,连他家堆放杂物的柴房都不如!
一股强烈的嫌弃瞬间冲散了刚才那点模糊的感激和羞窘。“这……这就是给你住的?
”林晚舟的声音拔高了,带着毫不掩饰的震惊和鄙夷,手指着那漏雨的屋顶,“这能住人?
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陈砚之没理会他的大惊小怪。他放下行李卷,径直走到炕边,
伸手摸了摸铺在上面薄薄一层、明显已经有些受潮的稻草褥子。
他抬头看了看屋顶那道狰狞的裂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松开。“凑合。
”他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便开始解开被雨水浸透的行李卷外面的油布。
林晚舟被他这副“随遇而安”的态度噎了一下,心里那股别扭劲儿又上来了。他撇了撇嘴,
想起爹交代的“照顾”,又想起自己那双沾满泥的、此刻还湿冷难受的新鞋,
一股混合着任务感和施舍感的烦躁涌了上来。“喂!”他冲着陈砚之的背影喊了一声,
语气硬邦邦的,带着点颐指气使的味道,“你等着!”说完,他也不管陈砚之的反应,
转身就冲进了雨幕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自家方向跑去。冰冷的雨水再次浇透全身,
他跑得气喘吁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把那“照顾”完成,
把这尊城里来的“神”安顿好,他好回去换掉这身湿透的、难受得要命的衣服!没过多久,
林晚舟抱着自己床上那条厚实松软的新棉被,顶着一块挡雨的破麻袋片,
气喘吁吁地又冲了回来。他浑身湿透,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头上,抱着被子的手臂有些发酸。
他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陈砚之已经点起了一盏小煤油灯,
豆大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不安地跳动着,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陈砚之正坐在那张破桌子前,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专注地看着一本摊开的厚书,
手指偶尔在书页上轻轻划过。那本书的封面颜色很深,上面印着几个方方正正的字,
林晚舟眯着眼使劲看了看,也只勉强认出“水利”两个字,
后面那个复杂的“工”字他认得有点吃力,再后面的“程”字更是超出了他的识字范围。
林晚舟心里哼了一声,暗道:这城里人,都落难到住漏雨草棚了,还有闲心看这些没用的书!
装模作样!他抱着被子,故意把门板撞得哐当一声响,大步走了进去,
带着一股外头带进来的冷风和雨水气息。陈砚之闻声抬起头,
平静的目光落在他怀里那团蓬松柔软的棉被上。林晚舟几步走到炕边,看也不看陈砚之,
赌气似的,手臂用力一扬,
将怀里那床崭新的、散发着阳光晒过味道的棉被朝着炕上那层薄薄的湿稻草就扔了过去。
“喏!我爹让我拿给你的!”他语气硬邦邦的,下巴微微抬着,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新的!凑合睡吧!总比你这湿稻草强!
” 他刻意加重了“凑合”两个字,像是在报复对方之前那句轻描淡写的“凑合”。
松软的棉被落在炕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盖住了那层寒酸的湿稻草,
瞬间显得这破败的屋子都温暖舒适了几分。林晚舟扔完被子,似乎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
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其实手上全是泥水,转身就要走,
只想快点离开这又冷又破的地方。“谢谢。”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起伏的调子。林晚舟脚步一顿,没回头,
只是不耐烦地甩下一句:“灶房在隔壁,有柴火,自己想法子弄点吃的!我走了!” 说完,
头也不回地再次冲进了外面哗哗的雨幕里,身影很快被浓重的黑暗和雨水吞没。
陈砚之的目光从门口收回,落在炕上那床格格不入的、厚实柔软的新棉被上。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那崭新的靛蓝被面泛着柔和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