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三点。
主任医师把那张印着“胃癌晚期,伴随多发性转移”的诊断书推到我面前时,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投下几道斑驳的光影。
很温暖,像我丈夫陈霄的手。
“苏女士,你……”医生看着我,眼神里是小心翼翼的同情,“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最多,三个月。”
我没有哭,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一下。
我只是平静地伸出手,将那张薄薄的、却足以压垮任何一个人的A4纸,仔细地对折,再对折,放进了我的手提包里。动作从容得,像是在收藏一张刚刚看完的、颇为满意的画展门票。
“谢谢您,医生。”我对上他惊愕的目光,甚至还对他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他大概以为我被吓傻了,还想再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我却已经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香奈儿套装,转身,踩着我的Jimmy Choo高跟鞋,离开了这间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审判庭。
走出医院大门,刺眼的阳光让我微微眯起了眼。
我叫苏静,今年三十二岁。在外人眼里,我拥有一个女人能梦想的一切。我是上市集团董事长夫人,住着城中最顶级的江景别墅,我的衣帽间比普通人的客厅还大,我的丈夫陈霄,英俊、多金、白手起家,是财经杂志的封面常客。最重要的是,他爱我。十年如一日,将我宠成了所有女人嫉妒的模样。
可现在,我快死了。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是我和陈霄的合影。照片上,他从背后拥着我,笑得一脸灿烂,英挺的眉眼里,满是宠溺。
多完美的一张脸,多完美的一段爱情。
我摩挲着他照片上的脸,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变得冰冷。
三个月。
原来,我精心筹备了十年的一场盛大演出,只剩下最后三个月的布景时间了。
也好,时间太长,我怕我会等不及。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熟悉的地址。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我靠着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脑子里却异常地清晰。
我没有通知陈霄,也没有告诉任何一个朋友。
死亡,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而复仇,是我送给他,也送给我自己的,最后一份礼物。
回到家,陈霄还没回来。
我换上舒适的家居服,走进我们的书房。这里的设计,完全按照我的喜好,一整面墙的落地书架,摆满了各种绝版的文学典籍。陈霄总说,我是他精神世界里唯一的、圣洁的女主人。
我走到那个由紫檀木打造的、价值不菲的书桌前,熟练地在桌子底下一个隐秘的凹槽处,轻轻敲击了三下。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书桌侧面,一个伪装成装饰木板的暗格,缓缓弹开。
里面没有珠宝,没有房契,只有一个黑色的、巴掌大小的移动硬盘。
我把它拿了出来,握在手心。
冰冷的金属外壳,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这里面,保存着我的丈夫,那个在外人眼中光芒万丈的商业奇才,从创业之初到现在,长达十年间,所有见不得光的“原罪”。
行贿的录音、做假账的原始数据、侵吞国有资产的合同、与地下钱庄的资金往来记录……
每一份文件,都足以让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我像一个最耐心的收藏家,一点一点,收集着他散落在各处的罪证。有些,是他喝醉后,在我面前无意中炫耀的战利品;有些,是他以为早已销毁,却被我悄悄备份的电子文档;还有些,是我从他那些被抛弃的“合作伙伴”手中,用各种方式,“交换”来的。
十年了。
我守着这些秘密,守着这个完美的丈夫,扮演着一个幸福的、被蒙在鼓里的妻子。
今天,是时候,让这些沉睡的罪孽,出来晒晒太阳了。
晚上七点,陈霄准时回到了家。
他身上还带着一丝酒气,但看到我,立刻敛去了所有的疲惫,脸上扬起那抹我最熟悉的、温柔的笑容。
“小静,我回来了。”他走过来,从背后拥住我,将下巴搁在我的肩窝,像一只寻求安抚的大型犬,“今天谈了个大单,累死我了。还是家里好,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他的气息,混合着高级古龙水和淡淡的酒味,曾经是我最迷恋的味道。此刻,却让我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我没有推开他,反而转过身,替他解开被领带束缚了一天的脖颈,柔声说:“辛苦了。汤在锅里温着,我给你盛一碗?”
“好。”他低头,在我额上印下一个吻,“还是我老婆最疼我。”
饭桌上,他眉飞色舞地跟我讲着今天在商业谈判桌上的叱咤风云,讲着他又如何兵不血刃地将对手斩于马下。
我微笑着,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点头,为他布菜,像一个最完美的听众和妻子。
他不会知道,他口中那些辉煌的战绩,有多少,是建立在违法的灰色地带之上。他更不会知道,他最信任的枕边人,正一边听着他的“丰功伟绩”,一边在心里,为他的罪行,逐条逐款地进行着最后的归档。
饭后,他去洗澡。
我走进书房,将那个黑色的移动硬盘,连接到我专用的、从未使用过的笔记本电脑上。
屏幕亮起,我点开那个被我命名为“十年”的文件夹。
里面,是无数个子文件夹,以年份和项目命名,井井有条。
2015·天使轮融资·行贿记录.zip
2017·并购案·财务造假原始数据.rar
2019·城东地块·官商勾结证据链.pdf
……
2024·海外并购·洗钱路径图.docx
每一个文件夹,都像一个精致的墓碑,上面镌刻着一段我们“恩爱”的过往。
我点开了最早的那个文件夹。
那是十年前,我们刚结婚不久。他的公司岌岌可危,为了拿到一笔救命的融资,他请一位关键人物吃饭。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地回来,抱着我,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他说:“小静,我们成功了!我拿到钱了!以后,我一定让你过上最好的日子!”
他把一张五十万的转账凭证,像献宝一样递给我看。
我笑着恭喜他,心里却凉得像一块冰。因为我知道,就在三天前,他为了筹集这笔“公关费”,刚刚以“投资失败”为由,让我取出了我父母留给我做心脏移植手术的、最后的五十万救命钱。
他说,以后他会加倍补偿我。
我信了。
也是从那天起,我放弃了根治心脏的机会,也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而他,拿着那笔沾着我未来与健康的钱,踏上了他飞黄腾达的青云路。
他以为我不知道那笔钱的去向。
他以为我的原谅,是真的原谅。
他不知道,从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叫苏静的,复仇的躯壳。
我关掉那个文件夹,腹部的绞痛让我出了一身冷汗。我靠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气。
时间不多了。
我必须加快速度。
陈霄洗完澡出来,看到我脸色苍白,立刻紧张地跑了过来。
“怎么了,小静?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他将我打横抱起,快步走向卧室,“都跟你说了,别老在书房待着,辐射大。走,老公抱你去睡觉。”
他将我轻轻地放在床上,为我盖好被子,又去倒了一杯热水,像照顾一个稀世珍宝。
他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满眼心疼:“小静,等忙完这段时间,我们就去国外,找最好的医生,把你的身体彻底调理好。然后,我们去环游世界,再也不管这些烦心事了。”
我看着他深情款款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苍白的脸。
我虚弱地对他笑了笑:“好啊。”
他俯下身,温柔地吻了吻我的唇:“睡吧,我的宝贝。”
夜深了。
他拥着我,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这些年,他只有在我身边,才能睡得如此安稳。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安眠药。
我静静地等着,等到确认他已经彻底熟睡。
然后,我像一只最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手臂,从他的禁锢中抽离出来。
我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再次回到书房,我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电脑屏幕幽暗的光,开始了我最后的工作。
我将那个移动硬盘里所有的文件,进行分类、加密、打包。然后,登陆了一个我早就注册好的、位于海外的匿名邮箱。
收件人地址,是国家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官方举报邮箱。
邮件标题,我只写了四个字——
实名举报。
不,不是实名。是“匿名”。
我把鼠标的箭头,移动到“发送”按钮上。
只要轻轻一点,我丈夫陈霄,这个海城最年轻的、最成功的企业家,这个爱了我十年的男人,他所拥有的一切——财富、地位、名誉,都将在明天太阳升起之前,化为乌有。
而我,这个他最爱、最信任的妻子,将亲手,为他辉煌的人生,敲响丧钟。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犹豫。
“滴。”
一声轻响。
邮件,发送成功。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两座监狱大门,缓缓打开的声音。
一间,用来囚禁他的余生。
另一间,用来安放我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