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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舟新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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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试读

0.
是这样的。
我自幼生在南方,从来没有看过下雪。
一直到文德十九年,我被接进宋家。那一天是农历冬月初九,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那场雪出奇得大,大到我已经模糊的记忆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宋家的伯母说,这场雪是当今圣上历经千辛万苦求来的,那位高坐万寿宫的皇帝又是命钦天监作法,又是请老道士开坛,最后连下三道罪己诏,才求来了这么一场雪。
我听得似懂非懂,任由她摸着我的头,听着她呢喃似的低语:“还好今年下了雪,不然明年老百姓怕是难过——瑞雪兆丰年啊。”
我只目不转睛地看着马车外的雪,我想着这场雪和画里见过的都不一样,雪片飘飘洒洒,飘飞旋转,就像是舞姬用长而柔软的水袖抛卷花瓣,惊奇而生动。那年雪真大啊,城墙被雪,宋家的朱红大门也披了雪,着了银装。
“阿琼喜欢看雪吗?”宋大夫人问我。
我对她说,是,因为我没有看过。
她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像我记忆里同样模糊的母亲,但她的笑意带着哀伤,我不知道为什么。
宋大夫人拉着我的手,迈过宋府高高的门槛,牵着我走进去,就像我那早逝的母亲那样。
小孩子一向好奇心重,我一路东张西望,走过宋家的假山和回廊,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在后院下棋的少年身上。
那真是太久以前的事,我现在很难形容那时的感觉了,但是有一个印象还相当清晰,甚至称得上历久弥新——
他就像是已经化为松柏,被风雪隔绝于世之外,如此便好和其他忙碌的人们区分开来。
那一年,我九岁,宋式玉十四岁。
那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
1.
文德三十三年的冬月初九,朝堂变了天。
纵横朝堂的夏首辅一党倒了个彻底,不论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还是在江浙一代卖官鬻爵,这些罪名统统清算——首辅夏严与其独子夏清堂被判斩首,亲族全部流放岭南。
京城朝堂到江浙官场大清洗,官员死的死,罢的罢,于是朝堂又空了小半。官员的
我那时才知道宋家家风清正,是不允许这种书进门的,正要去找他把书要回来,结果这厮居然先来找我还书了,而且开口就是非常雀跃的语气:“还有吗?我还想看。”
于是我和宋式玉建立了长期的书友关系,我负责买话本,他负责看话本,他看完我再看,在宋家建立了一条小小的走私链;我俩私下也以交流棋艺的理由在一起聊话本,从《西厢记》聊到《柳毅传》,到最后宋式玉说,他的梦想就是写出最精彩的话本。
“现在的话本都太老套了,”他老神在在地扬了扬手里的话本,都说他沉稳老成,其实他也就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少年心思最是活泛,“都是些什么神神鬼鬼啊,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要写就要写真实的人间。”
他那个时候笑得神采飞扬,说得和真的似的,我当真了,于是板着脸点头,一本正经:“那个时候我要当你的第一个读者哦。”
“那当然。”
其实我估计他那个时候就知道不可能了,宋家一门向来清贵,子弟大多是朝廷要员,当年甚至出过女首辅——大齐是由女子建国,选官立储向来只看才德,参政女官也不在少数,女人们早已经习惯了身着华服花妆在朝堂上纵横捭阖——宋家不大可能让家里嫡子去做这种不太见得人的行当。
他是父亲的长子,承载着整个家的期望,于是他在南京由祖父抚养开蒙,又在后来随着父亲前往湖广赴任,和长期身处后宅的母亲与后来出生的妹妹也不太亲近。
他不是没有想过和母亲好好相处,可是他们没有办法维持正常的母子关系,母亲对待他总是过于小心翼翼。他也没什么能和母亲说的话,于是也就保持着沉默。
他从三岁起就念诗书,读典籍,付出这么多,是为了将来能够支撑起家族门楣,不是为了去写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生活可真说得上是乏善可陈,看话本算是唯一一点爱好。可这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不能告诉父亲,也不能告诉像个传统当家主母的母亲,而妹妹还小,不提也罢。
至于外人,一部分是由于他神童的名号吹捧他的,
面孔越来越年轻,很难说是不是好事。
一时间夏家诸生如鸟兽散,算是充分说明了什么叫做树倒猢狲散,短短十天,夏家的势力就倒得彻底。
短的几乎不正常,可惜这是文德朝,这算是司空见惯的事。
抄家这件事由我负责,户部衙门和锦衣卫全司上上下下忙活了七八天,最后总抄得白银八千万两,这个巨大的数字一出,当天便震惊朝野上下,难得上一次朝的文德帝脸铁青得就像那天接过我手里写满罪状的折子,最后这位年过半百的皇帝沉默良久,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他只是说:“辛苦爱卿了。”
我合眼,俯身下拜:“……臣惶恐。”
下朝后我秘密去了一趟诏狱,狱中老人尘垢满面,但恍惚中还是能看出身居高位多年的气度。
多日不见,夏严看起来像是老了二十岁。
看到我掀开斗篷,老人浑浊凝滞的眼睛总算是动了动,他笑了起来,露出满口黄牙。
夏严笑着看着我,完全没有即将面临死亡的恐惧,他甚至看起来笑得很高兴:“姚远琼,你如今终于报了你老师的仇了,你现在高兴吗?”
本来是的。
本来应该是的。
可是我感觉不到那所谓的快感,我只感觉得到唇亡齿寒的悲哀。
我垂下眼睛,看着盘坐于地的老人,忽然有些无能为力,话语都是苍白的:“你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是错的吗?”
夏严的笑意更深,但那抹嘲弄未达眼底:“我?我是有错,但真正错的是谁,你不明白吗?真正害死慕若昭的罪魁祸首,你真的不清楚吗?”
我一言不发,阴郁着脸看他。
夏严不看我了,他看着牢狱漆黑的石壁,浑浊的眼睛似乎出现一丝清明,似乎还有一丝泪光:“你知道吗?我前三十年仕途不顺,编纂了快半辈子府志,两袖清风,家里穷得几乎揭不开锅。”
他喃喃自语着:“文德十八年,江浙发了大疫,我的发妻生了病,治病的钱要一两一副,每三天就要服一次药,我卖了所有家当,甚至去借,到最后还去偷,但我的妻子最后还是死了。”
“他们
州修堤坝以工代赈、支持桑户、出海贸易等等,我一边看他的执政措施一边对应实时情报,发现他修堤坝是因为杭州发了洪灾,支持桑户和出海贸易是因为朝廷又提高税赋了,听说过段时间皇帝还要巡游江南——他这知府过得也不容易,老百姓也过得不容易。
大家都过得不容易。
我想我和宋式玉还是不一样的,他去当官是为了家族门楣,我去当官是因为咱妈叫我去吃这碗饭。
我是一朵空心的花。
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没有见证过宋式玉那五年的成长,也没能抱住第一个女儿,于是在我出现以后,她出现了可以弥补这些遗憾的契机,于是她把她的愿望倾注了我身上。
她想有个漂亮的女儿,我就学琴棋书画,描眉点妆;她想看宋式玉苦读拿上那二元一花,那我就也苦读,考出三元及第。
我愿意,我无所谓她抱着什么样的私心,因为她给我了足够的爱。我始终感恩她,在我初到京城时她时时刻刻照拂我,在我们相依为命的时候她可以但却没有抛弃我,她始终庇护着我和阿月。
我有什么理由不感念她,她待我如慈母,我必待她如孝儿。
可是宋式玉呢?
这对他公平吗?
我这个孤女始终像一个小偷一样,窃取原本属于那个早夭的孩子和宋式玉可以得到的爱。我得到爱和关怀,并且为此感到感谢、幸福和羞愧,为此如鲠在喉。
所以我在任职翰林院修纂以后就搬出去了,我贪恋阿娘给的关爱,但是我实在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再继续待下去了。
于是我找了个理由搬走,走的那天我给宋式玉寄了最后一封信。
我在信里和他说:“给咱娘点好脸色吧,她是真的很牵挂你,求你了。”
求你了。
不管是娘还是阿月都是很好的人,别辜负她们。

人指引方向,既然她那样期望了,那我就去按她说的做。
她给我请了京城最有名的大儒来教授我和宋式月。老头子一把年纪,又要教我写策论又要教阿月认字,居然忙得不亦乐乎。
按他的话说:“两位小娘子都天资聪颖,冰雪聪明,教起来倒也舒心。”
我没感觉,阿月觉得夫子说的对。
晚饭阿月把这事给宋夫人说了,宋夫人抱着阿月,捏捏她的鼻子,笑说:“瞧给你神气的,姐姐都没有这么得意。”
然后又来问我:“阿琼得到了夸奖不高兴吗?”
我放下筷子,说了实话:“……还不够。”
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还不够?”
我低下头,闷闷地说:“……我还不够聪明。”
“……我想考二元一花。”
她怔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那个笑容就像我初见她那天看到的那样,是母亲看孩子的微笑,欣慰而自豪。
她抱着阿月,靠近着我坐着,然后伸手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她说:“我们阿琼说想考,就能考得到。”
她笑眯眯的:“我们阿琼就是很聪明啊。”
但我还是没有考到二元一花。
在我十六岁那年,我成为了文德朝的第二位三元及第的进士,授翰林院修纂。
4.
宋夫人在我们相依为命的时候和我说过很多话,我们说宋式玉,说宋式月,说宋家。
她说宋式玉只在她身边养到三岁就被老家那边抱走了,后来也是聚少离多,等到八岁那年宋式玉能够长时间待在京城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了。
她朝着我抱怨,说一定是南京那两个老的天天压迫他,搞得他一点少年人的活泼都没有了。
她在见不到儿子的时候曾经怀过一次孕,是个已经成了型的女孩,可是那个孩子滑掉了。那是她孤独时光里的唯一一点盼头,可是她还是没留下那个女儿。
直到后来宋式玉回来那年,她意外怀孕了,才又生下了阿月。
阿月终于是养在她身边了,没有再骨肉分离。
“她要是生下来了,就和你差不多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