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时，正有细碎的雪沫子落在鬓角。
三月的紫禁城还浮着残冬的寒气，选秀的秀女们排成蜿蜒的长队，像一丛丛被冻得蔫了的新柳。她垂着眼，听见管事嬷嬷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翰林院沈修之女沈清辞，进殿。”
朱红殿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沈清辞规规矩矩地叩首，鼻尖萦绕着龙涎香与炭火混合的暖热气息，却觉得后背的寒意更深了些。
“抬起头来。”
那声音不算洪亮，却带着一种天生的威压，像初春化冻的冰棱，冷不丁砸在人心上。沈清辞依言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年轻的帝王坐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宝座上，玄色龙袍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脱的少年气，可那双眼睛里的审视与淡漠，却像淬了冰。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扶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问：“会作诗？”
沈清辞心尖一跳。父亲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翰林，她能通过初选已是侥幸，原以为不过是来充个数，竟被陛下记住了名字。她定了定神，低声应：“略通皮毛。”
“哦？”萧彻挑眉，指了指窗外，“那便以殿前这株晚樱为题，作一首来。”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连香炉里飘起的烟都仿佛凝住了。沈清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光秃秃的枝桠上顶着零星几朵迟开的樱花，被雪压得微微颤抖，倒有几分倔强的意味。
她沉吟片刻，轻声道：“寒枝缀雪影伶仃，未与东风争艳名。”
萧彻的指尖停了停。
沈清辞迎着他的目光，续道：“朱墙锁尽三春色，不若归随野鹤行。”
最后一句落地时，她清晰地看见帝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周遭的太监宫女们都屏住了呼吸，这诗里的疏离与淡泊，哪像是一个盼着飞黄腾达的秀女该说的话？
萧彻却忽然笑了。那笑意很淡，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只漾开一圈浅浅的涟漪，却让他眼底的冰似乎融了些：“胆子倒不小。”他起身踱下台阶，明黄色的衣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风，“朱墙锁春色，不如野鹤心……沈清辞，你倒是诚实。”
他站在她面前，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垂眸看她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沈清辞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却被他抬手按住了肩膀。他的指尖微凉，力道却不轻，她能感觉到那透过衣料传来的温度，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就封个才人吧。”萧彻收回手，转身往回走，语气听不出喜怒，“住碎玉轩。”
碎玉轩？沈清辞愣在原地。那处虽不算最偏僻，却也绝非得宠的地方，可比起其他被直接撂牌子的秀女，已是天壤之别。她再次叩首谢恩，听见身后传来帝王漫不经心的吩咐：“晚些时候，送一碟桃花酥去碎玉轩。”
走出殿门时，雪已经停了。沈清辞抬头望了眼巍峨的宫墙，琉璃瓦在残阳下泛着冷光，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她轻轻吁了口气，指尖却还残留着方才被他按住时的触感，有些烫。
碎玉轩果然如其名，院里种着几株玉兰，只是时节未到，光秃秃的不好看。晚翠正指挥着小太监收拾行李，见她进来，忙迎上去：“小姐，陛下竟真的给了位份！还赏了桃花酥呢！”
碟子里的桃花酥做得精致，粉白的颜色像极了殿外的樱花。沈清辞捏起一块放进嘴里，甜香漫开时，却想起帝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她摇摇头，把这点莫名的悸动压下去：“不过是随口一句诗得了陛下的注意，算不得什么。在宫里，安稳度日才是要紧。”
晚翠撇撇嘴：“可奴婢听说，陛下从没给哪个才人刚入宫就赏点心的。”
沈清辞没再接话，走到窗边看着院外。高墙外隐约传来丝竹声，那是得宠的嫔妃宫里传出来的。她知道，这紫禁城的春天，从来都不属于像她这样只想安稳度日的人。
三日后的夜里，沈清辞正就着烛火看书，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晚翠掀帘进来，脸上带着惊喜：“小姐，陛下驾临了！”
她慌忙起身整理衣襟，刚走到外间，就见萧彻已经坐在了桌边。他换下了龙袍，穿一身玄色常服，少了些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清俊。见她进来，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
桌上摆着一壶酒，两个酒杯。萧彻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她斟了半杯：“尝尝，这是江南进贡的青梅酿。”
沈清辞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酸甜的滋味滑入喉咙，带着些微的暖意。她不太会喝酒，脸上很快泛起一层薄红。
“那日你说‘不若归随野鹤行’，”萧彻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探究，“可知这话若是换了旁人说，是要治罪的？”
沈清辞心头一紧，刚要起身谢罪，却被他按住了手。这一次，他的指尖带着酒的温热，烫得她指尖发麻。
“但朕喜欢听实话。”萧彻收回手，仰头饮尽杯中酒，“这宫里的人，不是说违心的话，就是说谄媚的话，听得朕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沈清辞忽然想起父亲说过，这位年轻的帝王虽手握天下，却过得并不轻松，朝堂上新旧两派斗得厉害，后宫里也不安生。她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陛下若觉得累，偶尔歇歇也是好的。”
萧彻抬眸看她，目光深邃。过了许久，他忽然笑了：“你倒是敢说。”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夜色，“你知道吗，你住的这碎玉轩，以前是朕母后常来的地方。”
沈清辞愣住了。先帝的皇后早逝，宫中几乎无人敢提及，没想到陛下会跟她说这个。
“她也喜欢清静。”萧彻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些怀念，“可惜，这宫里最容不得的就是清静。”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沈清辞，你说，朕能信你吗？”
他的眼神太过认真，让沈清辞有些无措。她低下头，轻声道：“臣妾不敢欺瞒陛下。”
那晚萧彻没有留宿，只是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可自那以后，他却常来碎玉轩。有时是深夜过来，喝杯酒就走；有时是午后过来，听她读几首诗，或者说些宫外的趣事。
沈清辞起初还有些拘谨，后来渐渐放开了些。她会跟他说父亲书房里的趣事，说小时候在巷口看卖糖画的，说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萧彻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眼底的冰霜似乎也融化了些。
晚翠私下里跟她说：“小姐，陛下这是看重您呢！说不定过些日子就该晋位份了。”
沈清辞嘴上不说，心里却也泛起一丝涟漪。哪个少女不怀春？更何况对方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他偶尔流露的温柔，像春日里的暖阳，一点点照进她心里。
那日她正在院里修剪花枝，萧彻忽然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支玉簪，簪头是一朵镂空的樱花，精致得很。
“给你的。”他把玉簪递给她，语气随意，“上次听你说喜欢樱花。”
沈清辞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接过玉簪的手微微颤抖。她低头看着簪子，忽然觉得脸颊发烫，轻声道：“谢陛下。”
萧彻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他抬手，轻轻将那支玉簪插在她的发髻上。指尖不经意间划过她的耳垂，烫得她猛地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沈清辞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慌乱地移开目光，却感觉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种让她心慌的灼热。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轻柔的说话声：“妹妹在吗？姐姐来看看你。”
沈清辞回头，见苏婉儿带着几个宫女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粉色宫装，眉眼温婉，笑容亲切，看起来和善得很。
“苏昭仪。”沈清辞忙起身行礼。苏婉儿是宫里最得宠的嫔妃之一，家世显赫，为人又八面玲珑，宫里的人都敬着她。
苏婉儿笑着扶起她，目光落在她发髻上的玉簪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随即又笑道：“妹妹这簪子真好看，想来是陛下赏的吧？陛下对妹妹可真好。”
萧彻在一旁淡淡道：“婉儿来了。”
“听说陛下在这儿，臣妾便过来看看。”苏婉儿走到萧彻身边，语气亲昵，“刚好臣妾那里新得了些上好的雨前龙井，想着给妹妹送来一些。”她说着，示意宫女把茶叶递上来，又对沈清辞笑道，“妹妹刚入宫，怕是还不太习惯宫里的日子，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姐姐说。”
她的态度太过热络，让沈清辞有些不自在，却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只能道谢：“多谢昭仪姐姐。”
苏婉儿又说了几句闲话，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桌上的书，忽然道：“妹妹在看《史记》？真是难得，寻常女子可不爱看这些。”她顿了顿，状似随意地问，“听说妹妹的父亲是翰林学士？那定然与御史大夫相熟吧？臣妾听说御史大夫最近正为新政的事烦心呢。”
沈清辞心里咯噔一下，刚想开口，却听萧彻忽然道：“朝堂上的事，后宫不必多言。”
苏婉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温顺地应：“是臣妾失言了。”
萧彻没再说话，苏婉儿坐了一会儿便识趣地离开了。她走后，萧彻看了沈清辞一眼，淡淡道：“以后少跟她走太近。”
沈清辞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她看着萧彻凝重的侧脸，心里忽然有些不安。她隐隐觉得，这看似平静的碎玉轩，似乎已经被卷入了看不见的旋涡里。
夜里，沈清辞坐在灯下，摩挲着头上的玉簪。樱花的镂空纹路硌着指尖，有些痒，又有些说不清的涩。她想起苏婉儿提到御史大夫时的眼神，想起萧彻忽然变冷的语气，心里那点刚刚萌芽的心动，像是被泼了一层薄霜，凉丝丝的。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地上，像一地碎银。沈清辞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这紫禁城的春天，从来都不是只有樱花和暖意的。
而她与他之间这刚刚泛起的微澜，或许很快就会被更大的风浪吞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