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那天,我被一顶称得上寒酸的软轿,从王府侧门抬了进去。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繁贵的仪仗,没有亲人眼含热泪的祝福,甚至连婢女也只剩了一个。
我全身最贵重的陪嫁,莫过于身上这一身出自名家的嫁衣了。这嫁衣还是当年娘亲花了大价钱,寻了京城最有名的秀坊,早早为我备下的。我甚至还能想起她在烛火下手执嫁衣一角,含笑看我的那一幕。
她说,“我的宁宁,以后一定会嫁给这世间最爱她的儿郎。”
还好,抄家时这件嫁衣被当作不值钱的物件,最终留给了我。只是如今我穿在身上,娘亲却再也见不到了。
彼时不论是她和爹爹还是我自己,恐怕都没想到,楚家今日的这番光景吧。
浮云一别,流水十年。昔日里繁荣富贵的大将军府,因为通敌叛国被流放边境,又为国捐躯,功过相抵,遂不予追究。楚家满门仅剩一个孤女楚氏慕宁,以侧妃身份嫁给当朝绍王盛潇然。绍王不嫌弃楚侧妃乃罪臣之女,仍信守承诺,于迎娶正妃林氏当日,同迎楚氏进门,以礼相待。朝堂上下皆引以为佳话。
我听见这些市井街巷对盛潇然和林婉沁的夸赞时,正跪在数九寒天的青石板上。以礼相待?我笑笑,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冻到快无知觉的膝盖,一阵钻心的疼痛便蔓延了上来。
身边的丫鬟凉玉急得快要掉眼泪:“小姐,小姐不要跪了,这样的天气怎么受得了,奴婢去求王爷做主!”
我摇摇头道,“没用的。近日林家救灾有功,林氏的地位水涨船高,王爷也要顾及林家的面子,不会出面帮我的。”
“可是,可是小姐你分明是被冤枉的...奴婢看得清楚,那茶盏是夫人她自己打碎的!”
“偌大的王府难道还能差一个茶盏不成?她是有意罚我,找什么理由并不重要。”我苦笑,对凉玉说道:“你不必在此陪着我跪着,院里只有你一人是做事的,你若也倒了,岂不是更没人管我了?”
凉玉抹了抹泪,还想说什么,却见曲廊那方,有一群人缓缓朝这边走来。为首的男子雄姿英发,长身玉立,哪怕在如此冷的天气都只着一身银白色的单衣,衬着整个人在雪地里细长而挺拔,正是绍王盛潇然。
而他的左侧跟着王妃林氏,披着鹅黄色的袍子,巴掌大小的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挂着贤惠而得体的笑。她正拿起身边婢女递上来的狐绒大氅,语气温柔:“王爷虽是习武之人,可也要注意身子才是,还是披上些吧。”
盛潇然微笑接过大氅披在了身上:“夫人挂心了。”二人于曲廊中相视而笑,目光缱绻,仿若周遭无人一般。
好一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夫妻啊!我心想。
这方二人终于在一众随从的拥簇下缓缓走来,在看见跪在雪地中的我时,盛潇然愣了愣,随即皱了皱眉头问道:“这是怎么了,跪在这里多久了?”
我抬起头,语气恭敬,却也毫无感情:“见过王爷王妃。王爷不必忧心,我做错了事,自然该罚。”
“王爷,侧妃她今早奉茶时,打碎了一个茶盏。原不当事,只是碰巧那是我们大婚当日,皇帝的御赐之物,我虽心疼妹妹,却不能不罚,还望王爷谅解。”林婉沁上前一步,忧心忡忡的望着盛潇然,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王爷若是觉得妾身罚的太重了,便也将妾身一道罚了吧!只是祖制不可违。”
盛潇然闻言,低头看向雪地中跪着的女子。楚慕宁一身淡青的旧衣,微微低着头,脸色苍白却平静。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一截优美的脖颈。她不施粉黛,跪得笔直,仿佛世间所有恶意都无法压垮她的脊梁。一阵寒风吹过,她有些许颤抖,却又固执地挺了挺背,像是数九寒天里绽放的一株腊梅。
是了,她一直是这样的,遇见委屈受了欺负也不会向他撒娇服软。他有些心软,刚想出言免了她的罚跪,就听见身边林婉沁装似无意地开口道:“妹妹头上的玉簪倒看上去水色好得很,衬得妹妹姿容胜雪呢。看这玉色,可是誊王封地,南开城所产?”
我心下了然,林婉沁这种时候提起誊王,怕是不安好心。也真是难为她四处搜罗我的这些个陈年旧事,还都一一记得清楚。这玉簪是誊王盛潇璃所赠不错,可这也是,我今年生辰唯一收到的礼物了。
我没有嫁妆,一应金银细软都被抄家时充公了,这是我眼下唯一一根簪子了。
我定了定神,刚想出口解释,便看到盛潇然骤然冷起的脸色。他甩了一下衣袖,冷道:“侧妃既犯了错,是该好好反省!”转身快步离去了。
我闭了闭眼,时至今日,我已感不到多少委屈和伤怀。这些情绪皆因我还喜爱着他,可现在,面对家族巨变和后日他的种种冷眼旁观,我对他早已没了一丁点期待。
林婉沁却好似松了一口气。她唇角挂着讥讽的笑,在侍女的搀扶下走来,附身在我耳边轻轻的说:“看到王爷如此轻贱妹妹,我可真是替你感到惋惜呢。当年盛京城对王爷与妹妹伉俪情深的佳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又能想到今日呢?”
听她如临大敌一般,我只觉好笑:“王妃实在是用不着如此行事,还是你认为如今的我还能威胁到你的地位?”
林婉沁冷哼一声,直起身子,轻蔑的扫了我一眼道:“纵然你如今是一条丧家犬,也别想我会心慈手软。我可不会忘记,那年园游会,因为你我受了多大的委屈。楚氏满门皆丧,当真是老天有眼,只是不知道怎么还留了你这条贱命在。王爷娶你进门,完全是为了不落下刻薄寡恩的名声而已,你可千万别以为自己那几两贱骨头,王爷还会放在眼里。”
她好似说服了自己,挥了挥衣袖,又挂上了那精致得体的笑容:“侧妃忤逆犯上,不懂规矩,再多跪两个时辰吧。”便又施施然走远了。
我仍然低头跪着,只是在她提起我楚氏满门之死时,指甲已然深深嵌入掌心。耳边响起凉玉的啜泣,然而我告诉自己,要忍,还要再忍。
时间快到了。
院里逐渐飘起雪花来,落在脸上丝丝冰凉。我抬头,望见墙角一支红梅正悄悄蓄了一枝的花苞。团团雪花飞舞间,宛如西北战场上的点滴鲜血。
我俯身叩首,长拜不起。
爹,娘,哥哥,等着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