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暑假,热得简直不像话。空气沉甸甸地糊在身上,黏腻腻的,像刚熬过头的一锅浓糖浆,
甜得发齁,也腻得人喘不过气。头顶那台服役超过我年龄的老旧风扇,吭哧吭哧地旋转着,
扇叶吃力地切割着凝固的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它吹出来的风,
带着一股陈年灰尘和机油混合的温吞味道,扑在脸上,非但没带来多少清凉,
反而更像是一条半湿不干的旧毛巾,在你脸上敷衍地抹了一把。
我四仰八叉地摊在客厅那张老旧的藤编沙发上,
身上是洗得领口都懈松变形、颜色褪成暧昧粉白色的旧T恤,
一条同样饱经沧桑的宽松运动短裤。右手边的小茶几上,半个冰镇西瓜被挖得坑坑洼洼,
鲜红的汁水沿着瓜皮蜿蜒流下,在玻璃面上积了一小滩。我正一手举着勺,
另一只手刷着手机,屏幕上是游戏副本倒计时——离队友召唤就差最后五分钟了。
“晚晚啊——” 我妈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掺了蜜糖似的调子,
像一阵风似的从卧室卷了出来。那扇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叼着勺子抬眼一瞥,
差点没把嘴里的西瓜瓤喷出去。只见她老人家站在门口,
身上赫然是一件簇新的、泛着柔和光泽的墨绿色真丝连衣裙!那料子一看就价值不菲,
剪裁也极其服帖,恰到好处地修饰着她不再纤细却依旧挺拔的腰身。她脸上更是精心描绘过,
眉毛修得整整齐齐,唇膏是那种端庄又不失气场的豆沙红。这阵仗,
这行头……我脑子里警铃大作,这绝对不是去楼下菜市场买根葱的打扮!“妈?
”我坐直了身体,勺子还含在嘴里,声音含混不清,警惕地看着她,
“您……您这是要登基去啊?” 那件裙子,我认得,去年某个表姨结婚时她咬牙买的,
拢共就穿过三次,每次都是重大场合,平时都锁在衣柜最深处当传家宝供着。“啧!
你这孩子,嘴里就没句好听的!” 我妈嗔怪地瞪了我一眼,
但那眼神里分明是压不住的兴奋和某种……计谋得逞的光,亮得惊人。她几步走过来,
带着一股香风,一把抽走我还叼着的勺子,顺手又把我挖得乱糟糟的西瓜往旁边推了推,
“快!赶紧的,去换身像样点的衣服!妈带你出去见见世面!”“见世面?
”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腾地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游戏倒计时都顾不上了,
屏幕上队友的召唤信息疯狂跳动,“现在?外面热得能煎蛋!而且我副本……” 话没说完,
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刺眼的墨绿色真丝,一个极其不祥、极其荒谬的念头,
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猛地窜上我的脊背,瞬间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声音都劈了叉:“妈!您该不会……是要拉我去相亲吧?!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砌起来,
带着点强行掩饰的心虚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哎呀,什么相亲不相亲的,说得那么难听!
就是……就是带你认识个有见识的年轻人!人家可是大设计师!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难得!
你这丫头,天天就知道抱着手机打游戏,能有什么出息?赶紧的她不由分说地把我往卧室推。
反抗是徒劳的。
在她连珠炮似的“为你好”、“人家多优秀”、“错过这村没这店”的轰炸下,
我像个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
被她强行塞进一条她认为“端庄大方”的浅蓝色连衣裙里——这裙子还是她去年硬买的,
标签都没拆,腰身勒得我差点背过气去。接着又被按在梳妆台前,
眼睁睁看着她用我那些少得可怜的化妆品,在我脸上进行了一次堪称灾难的艺术创作。
整个过程,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我才大二!才二十岁!我妈是不是疯了?!
等我被她半拖半拽地塞进出租车,车子一头扎进午后白花花的、能把人晒化的毒日头里时,
我依旧感觉像在做一场光怪陆离、身不由己的噩梦。出租车七拐八绕,
最后停在了一处掩映在浓密梧桐树荫下的建筑前。门脸低调得近乎朴素,
只有一块小小的、打磨得光滑温润的深色原木招牌,
上面用极细的银色线条勾勒出“静庐”两个字。推开门,
一股沁凉的、带着淡淡木质和茶香的冷气扑面而来,瞬间抚平了皮肤上的燥热,
却抚不平我心里的烦躁和抗拒。我妈显然提前做了功课,报了个名字,
穿着素色棉麻制服的服务生便引着我们穿过一条曲折的回廊。回廊一侧是精心打理的小庭院,
白砂铺地,点缀着几块形态奇崛的石头和几株姿态清瘦的绿植,静谧得像一幅留白的水墨画。
另一侧是包厢,隔断用的是半透的宣纸和细密的竹帘,影影绰绰。最后,
我们被引到一处临窗的雅座。窗外是庭院的一角,绿意盎然。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男人。
他闻声抬起头。那一刻,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抗议和吐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怎么说呢……他不是那种让人一眼惊艳的浓颜帅哥,但五官清晰干净,
像是被精确的线条勾勒出来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细细的金属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
初看是平静无波的深潭,细看却又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力量。
他穿着剪裁极好的浅灰色亚麻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
露出手腕上那块看起来低调却显然价值不菲的腕表。
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这间餐厅格调完美契合的、内敛而疏离的气场。“江先生,您好您好!
让您久等了!”我妈的声音瞬间切换成热情得近乎谄媚的模式,脸上堆满了笑,
拉着我赶紧坐下,“这就是我女儿,林晚,在S大念书,大二了!”“阿姨您好,
林小姐你好。” 他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磁性,
像质地很好的木器轻轻相碰,沉稳,清晰。目光转向我,
镜片后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秒,没有多余的情绪,礼貌又疏离。“我是江屿。
”“江先生好。” 我硬着头皮挤出三个字,
感觉脸颊上我妈给我扑的腮红此刻一定红得像猴子屁股。
我妈立刻开启了她的夸夸模式:“哎呀,江先生真是年轻有为!我听张阿姨说了,
您可是在咱们市最好的建筑设计院当主创设计师!设计的那个什么……哦对,滨江新地标!
真了不起!我们晚晚吧,就是太内向,太害羞,就知道死读书,
平时也不怎么爱出门交际……我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面前那只素白的骨瓷茶杯里。
杯子里澄澈的茶水倒映出我此刻生无可恋的脸。我妈的每一个字都像小针一样扎着我。内向?
害羞?死读书?她口中的这个“林晚”,跟我本人有一毛钱关系吗?我偷偷抬眼,
飞快地瞟了江屿一眼。他正微微侧头听着我妈说话,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右手食指的指尖,
在光滑的深色桌面上,极轻、极有规律地叩击着。嗒…嗒…嗒…那微不可闻的声音,
却像秒针一样精准地切割着这令人窒息的尴尬空气。服务生适时地递上菜单,
总算短暂地打断了我妈的滔滔不绝。我妈立刻把菜单推到江屿面前:“江先生,您来点!
您见多识广,知道什么好!别客气!”江屿没有推辞,修长的手指翻开菜单,目光快速扫过。
他点菜的速度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利落、精准,没有任何犹豫和废话,
只简单报出几个菜名,还顺带询问了是否有忌口。声音始终保持着那种平稳的调子,
听不出情绪起伏。点完菜,他终于将目光正式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平静得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尺寸和材质。“林小姐在S大学什么专业?”他问。
“汉语言文学。”我答得飞快,像完成一项任务,眼神飘忽着,就是不想和他对视。“哦,
挺好的。”他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今天天气不错”。然后,话题似乎就终结了。
空气又凝固起来。我妈见状,赶紧打圆场:“哎呀,晚晚这孩子,就是话少!
江先生您别介意!您平时工作肯定特别忙吧?做设计是不是特别费脑子?”“还好。
”江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似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腕表,
那个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节奏比较快,项目周期紧的时候,通宵也是常事。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沿,
那个姿势带着一种准备结束话题的正式感。“阿姨,林小姐,”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但语速似乎快了一点点,“非常抱歉,今天临时有个重要的视频会议,时间上有点冲突。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我妈瞬间变得错愕的脸,也掠过我终于抬起头的诧异目光。
“我大概只能停留一个小时左右。”他清晰地说出这句话,语气里没有多少歉意,
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腕表,像是在确认倒计时。
嗡——我放在腿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不是电话,是游戏里队友的紧急召唤!
那个我出门前心心念念、只差五分钟就开启的副本!屏幕上跳动的图标和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