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以“庶子”的身份活在这世上。母亲怀我时,
嫡母的一碗红花险些要了她的命。父亲冷着脸将我们丢进农庄,任我们自生自灭。临盆那夜,
母亲咬破嘴唇对产婆嘶喊:“是男胎……记住,是男胎!”她的血染红了被褥,
也染红了我此生第一个谎言。我知道,若想活下去,便得踩着柳府的脊梁爬上青云。
嫡母见我中解元断我右手,呵,问过我左手了么?顶着闲言碎语高中会元,又雇杀手绑我。
“原来新进会元是位女公子。”眼前这个男子是人生中第一次向自己施出援手的人。
我知道他为什么老是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一残阳如血,
将柳府朱漆斑驳的角门镀上一层金红。我扶着母亲杜氏跨过门槛时,
衣摆扫过石阶上几片枯黄的落叶,发出细碎的碎裂声。我抬眼望去,
只见门内立着个穿靛青比甲的婆子,正抱着手臂斜睨过来,嘴角撇得几乎要挂到耳根。
“二房的姨娘和少爷可算到了。”婆子拖着长腔,将“少爷”二字咬得极重,“夫人吩咐了,
西边竹音院空着,你们暂且住下。”说罢扭身便走,裙角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呛人的尘灰。
杜氏缩了缩肩膀,将女儿的手攥得更紧些。竹音院的荒芜超出她们想象。
蛛网如幔帐般垂在廊下,阶前杂草间散落着碎瓷片,在暮色里泛着幽幽冷光。
我垂眸望着青石阶缝里钻出的野草,枯黄的叶片上还凝着晨露,
像极了母亲昨夜偷偷抹去的泪。我将粗布袖口往下扯了扯,遮住腕上被农具磨出的茧子,
这才扶着母亲迈过门槛。门轴“吱呀”一声,惊飞檐下一对灰雀。
杜氏颤抖着手去擦桌上的污渍,却被女儿轻轻按住。“母亲歇着,我来。
”我从包袱里摸出半块粗麻布,浸了井水将床榻擦拭干净。水声淅沥中,
我听见外头隐约传来嗤笑:“真当自己是少爷了?破落户的野种......”夜色渐深,
杜氏蜷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咳嗽。我将外衫盖在母亲身上,摸黑去后院寻热水。三更时分,
我蜷在潮湿的褥子里数更漏。外间传来母亲压抑的啜泣,混着秋风卷落叶的簌簌声。
她睡不着,虽说现在回到了主家,但是看如今主母对她们的安排,
恐怕连府里的丫鬟小厮都不如。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血腥气混着夜露钻进鼻腔。
我数着更漏声蜷在褥子里,母亲压抑的啜泣像钝刀在割我的肺腑。为了催眠自己,
我摸出贴身藏着的《策论集注》,就着月光默背:“天行健,
君子以自强不息...”字迹被水渍晕开处,是七岁那年淋着雨抄书时落的泪。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映出芭蕉丛后两道窈窕身影。我贴着冰凉的粉墙屏息,
听见有人轻笑:“......那野种倒会装模作样读书......”第二日清早,
我起来继续收拾院落,也是至此困住我们母女的囚笼。“听说那野种识得几个字?
”穿桃红比甲的丫鬟捏着嗓子学舌,“我们二少爷用的澄心堂纸,他怕是见都没见过呢!
”我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走过。日光将我的影子投在粉墙上,削瘦如竹,却挺得笔直。
竹音院原是存放旧物的废弃库房,窗纸破洞处糊着发黄的旧账本,梁间悬着蛛网,
墙角霉斑蜿蜒如蛇。婆子站在院门口不肯再进:“热水午膳自会送来,只是府里近来事忙,
若耽搁了...”话未说完,忽听得环佩叮当,我转头望去,
见回廊尽头转出个穿孔雀蓝织金马面裙的妇人,身后跟着四个丫鬟,浩浩荡荡压过来。
不出意料,来人正是二夫人。“你便是慈哥儿?”柳王氏抚着腕间翡翠镯子,
目光如刀片般刮过我束胸的青色直裰,“在乡野糙养也没比我们源哥儿壮实些。
”她忽然伸手捏住我下巴,蔻丹几乎戳进少女苍白的皮肉,“只是这眉眼,
怎生得比姑娘家还精致?“我忍着痛楚屏住呼吸。
我早从母亲零碎的哭诉中拼凑出真相——柳王氏的嫡子柳源先天不足,十年来汤药不断。
如今父亲接回“庶子”,无异于在这位主母心口插刀。“夫人...”杜氏颤巍巍要跪,
却被女儿暗中拽住衣袖。我后退半步作揖:“慈儿不孝,今日才来拜见母亲。
”我故意将声音压得粗哑,袖中手指却已掐出月牙状血痕。柳王氏见我如此卑贱模样,
顿觉无趣,临走时随意安排下几个负责竹音院的丫鬟婆子,名为服侍,实为监视。
柳王氏走后,她身边的李嬷嬷送来两套粗麻衣裳:“源少爷旧年的衣裳,夫人说赏你们穿。
”面对下人如此明显的羞辱,我知道,这个府里没有人是可以相信的,我唯有谨小慎微,
不让主母找到错处,才能活着等到出头的那天。窗外北雁南飞,羽翼割裂长空。
我跪坐在杂树萦绕的阴影里,忽然想起离庄那日,老佃户往我包袱里塞的炒黄豆。
豆子早吃完了,油纸却还留着,此刻正在袖中沙沙作响,仿佛在提醒我——既入棋局,
便要做执子之人。二腊月里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杜氏咳疾又犯了。
我将最后半块硬饼子掰碎泡进热水,看母亲就着咳嗽勉强吞咽,
喉头像是堵了团浸透冰水的棉絮。窗缝漏进的风卷着雪粒子,
把案头誊抄的《论语集注》吹得哗啦作响,墨迹未干的“君子固穷”四字洇开细小的冰花。
“慈儿...“杜氏忽然抓住女儿的手腕,“西角门王婆子说,库房后头那株腊梅开了。
”枯瘦的指尖在女儿掌心画了个圈。我心下会意——这是要我去捡落梅换米。
可当我抱着粗陶罐转到族学后墙,却被琅琅读书声钉住了脚步。“子曰:岁寒,
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朱漆雕花窗内,族学先生正执卷踱步。
我鬼使神差地贴墙根挪到窗下,冻僵的手指蘸着唾沫捅破窗纸。暖融融的墨香扑面而来,
我看见满室少年锦衣貂裘,案头摆着银丝炭炉,而自己呼出的白气正在破棉袄领口凝成冰碴。
“...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我就着雪光在袖中默写,
炭笔是昨日从灶膛里捡的焦木。忽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我抬头正对上族学先生惊愕的脸。
老人银须被北风吹得乱颤,目光扫过我冻裂的手指与歪斜的字迹,
最终却转身重重咳嗽一声:“今日临帖,都静心些。”此后半月,我每日辰时准时蜷在窗下。
族学先生讲《孟子》那日,我裹着母亲连夜拆被改制的夹袄,
发现袖口暗袋里塞着块烤热的鹅卵石——定是杜氏在灶膛灰烬里煨过的。
窗内讲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先生突然提高声调,我跟着默念时,舌尖尝到铁锈味,
原是嘴唇冻裂渗了血。变故发生在冬至前夜。我揣着新抄的《盐铁论注疏》往回走,
拐过月洞门却撞见三房嫡子柳明璋。少年裹着玄狐大氅,手里抛玩着个鎏金手炉,
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役。“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厮。”柳明璋用靴尖挑起我的下巴,
“原来是二叔家那个野种。”他突然扯过我怀中的书册,纸张撕裂声惊飞檐上寒鸦,
“你哪来的书册?你也配读圣贤书?”我扑上去抢,被仆役反剪双手按在雪地里。
柳明璋将书页一张张撕下扔进炭盆,跳动的火舌舔舐着“富国之道“的墨迹。
“既这么爱读书,不如你用手捡回来啊哈哈哈哈哈。”他抬脚碾碎我试图抢救残页的手指。
这样的小事自然不会惊动到大人,柳父从不管家宅后院的事,
而柳王氏巴不得我被欺负得更惨吧,最好郁郁而终,跳湖自尽,
那就没人跟她儿子争二房家主之位了。“慈哥儿好勤勉。”珠帘脆响,
柳王氏扶着丫鬟的手迈进来,金丝八宝攒珠髻上的红宝石坠子晃得人眼花,
“只是这屋子晦气,别染了圣贤书的清气。”我扑通跪下,
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求母亲恕罪,孩儿不该逾矩求学。”看看吧,即使是她被欺负了,
可她偷听族学的事被柳王氏终于抓到错处了,罚她跪三日祠堂,每日一顿餐食。
竹音院的油灯亮了一宿。杜氏哭着要给女儿包扎,
我却将伤手浸在盐水中——这是老佃户教的办法,冻疮溃烂前得用盐水逼出脓血。
我咬着布巾誊抄时,发现血渍落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句上,
竟像极了一串冷笑的朱砂批注。五更天,我揣着血书去祠堂罚跪。经过族学时,
我看见柳明璋的跟班往我常蹲的窗根泼水。薄冰覆住我往日用炭笔画的记号线,
却盖不住青砖缝里深深浅浅的“正”字——那是我默数的听课次数。为了不再招惹是非,
我小心绕过了那些人。“慈少爷安分些罢。”看守祠堂的老仆往我膝下扔了个草垫,
“三房那位,可是老夫人尤为喜爱的孙辈。”我不予理会,自顾盯着祖宗牌位缭绕的香烟,
忽然想起先生昨日讲到《韩非子》时,特意在“儒以文乱法”句上叩了三下戒尺。
雪停了又下,我跪满今日的六个时辰回到竹音院时,发现母亲正将最后半罐粟米藏进妆奁,
“明日...明日娘去求大夫人...”杜氏哽咽着走过来给女儿焐手。我突然抽回手,
“母亲可听过'破釜沉舟'?等我,我定会让母亲过上老佛爷似的生活。
”我将捏紧束胸的白绫,柳明璋撕我十页书,我便要他百倍偿还。先生纵容我偷听月余,
那就等着看谁能从这潭死水里跃龙门。远处传来梆子声,我吹熄油灯。黑暗中有细碎的响动,
我将血书残页裹进腰带。雪光映着窗纸上歪扭的“正”字,像把出鞘的匕首,
正一寸寸剖开隆冬的夜幕。三柳翰林踏进竹音院那日,檐角冰凌正往下滴着水。
我正坐在廊下抄《九章算术》,冻裂的指节将竹笔握得咯吱作响。
忽然一片玄色官袍拂过算草纸,
我抬头看见父亲腰间垂着的鱼袋——那金线绣的獬豸兽张牙舞爪,
与记忆中老佃户讲的吃人精怪重叠在一起。“这些是你解的?“柳翰林捡起散落的算筹,
上面刻着粮价涨跌的推演。上元节那夜他醉酒误入竹音院,正撞少年执笔勾画的模样,
竟与当年殿试挥毫的自己有七分神似。我立马站起来,将渗血的手指藏进袖中:“胡乱涂鸦,
污了父亲的眼。”话音未落,忽见父亲袖中滑出本《水经注疏》,
书页间夹着我上月临的《快雪时晴帖》——原是族学先生故意遗落在父亲书房的。
“明日去族学听讲。”柳翰林转身时,玉佩撞在门槛上发出清响,“穿体面些。
”我心下苦笑,她哪来的体面衣裳穿,面上却浮现喜悦,“多谢父亲。”怎么能不高兴,
如今有了父亲的准许,她可以正大光明进入族学读书。我踏入族学那刻,
满堂锦衣少年倏然静默。
柳明璋将砚台往案上重重一撂:“什么时候阿猫阿狗都能登堂入室了?
”而我的嫡兄倒是看都不看他一眼,这让我稍稍放下心来。“肃静!“族学先生敲响戒尺,
目光扫过我补丁摞补丁的衣摆,“今日讲《货殖列传》,
诸位且看范蠡三徙成名...”老人特意在“与时逐而不责于人”处顿住,
余光瞥见我正在残缺的纸上勾勒盐铁流通图。暮春时节,我案头已摞起半人高的笔记。
我用母亲攒的绣线将碎纸装订成册,封面题着“寒砚集”三字。这日临摹《兰亭序》时,
柳明璋突然泼来半盏残茶,气氛剑拔弩张。“野种也配临王右军?”少年们哄笑着围上来。
我不声不响掏出算筹:“《九章》有载,今有池方一丈,
葭生其中央...”我蘸着茶水在案上推演勾股,低着的眼眸中锋芒毕露。转眼乡试之年,
我在祠堂前接考篮时,柳王氏正扶着嫡子出来。柳源裹着银狐裘,
考篮里装着参片和安神香囊。我的篮中只有母亲连夜赶制的三双布袜,
最底层藏着用《寒砚集》裁成的掌心抄。“慈哥儿可知考场规矩?
”柳王氏抚着翡翠镯子冷笑,“若是夹带私货...”话未说完,我已撩袍跨过火盆。
铜盆里炭火噼啪炸开,映得我背影如淬火青锋。三场九日,我嚼着硬饼子答卷时,
听见隔壁号舍传来呕吐声。我将母亲绣的帕子浸湿覆在额上,
笔下《禹贡》治水策渐渐与幼时疏通田渠的经历重叠。最后一题“问刑赏忠厚之至论”,
我想起祠堂罚跪那夜,血墨在《孝经》上洇出的嘲讽,笔锋陡然凌厉:“赏疑从与,
罚疑从去,忠厚之至不在法,而在仁心。”半月后,终于放榜了,柳府朱门早早洒扫庭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