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混杂着初春潮湿的泥土气息，顽固地钻进裴音的鼻腔。她攥着云城一中转学录取通知书的手指，冰凉而僵硬，指节泛着病态的苍白。上周才离开的医院，那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仿佛已经浸透了她的骨髓。
“音音，”母亲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像怕惊扰了易碎的琉璃，“要是撑不住，我们随时回家。”
裴音垂着眼睫，轻轻摇头。回家？那个没有他，只有无尽回忆和病痛的地方吗？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终于悬停在“高三7班”冰冷的金属门牌上。停顿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她终于屈指，叩下了一声沉闷的轻响。
“笃——”
门内喧嚣的课间嘈杂，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凝固。紧接着，是骤然炸开的、压低的窃窃私语，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蜂，嗡嗡地钻进她的耳膜。
“哇，新同学？好瘦啊，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听说休学了一年，该不会有什么传染病吧？”
“脸色白得吓人，跟纸片人一样……”
那些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带着隐隐排斥的，像无数根无形的细针，密密匝匝地扎在她的后颈和脊背上。裴音的头垂得更低了，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她只想快点走到那个唯一的空位，把自己藏起来。
她低着头，匆匆向教室后排走去。转身落座时，书包带子毫无预兆地被旁边凸起的桌角狠狠勾住！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卡在喉咙里，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失重的恐惧攫住了她，眼前发黑，预想中冰冷坚硬的地面却没有到来。
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肘。一股清冽的气息，混合着冷冽的雪松和醒脑的薄荷，霸道地漫卷而来，瞬间将她包围。那熟悉到让她灵魂都在颤栗的气息！手腕被握住的地方，传来灼烧般的滚烫感，仿佛烙印。
她猛地抬头——
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少年就站在她身侧，眉峰如刀裁般凌厉，带着不容忽视的锐气。然而，那浓密的长睫低垂，在冷硬的下眼睑投下了一片奇异的、近乎温柔的阴翳，矛盾得像边疆落雪后，依旧挺立却覆满霜雪的松枝。
是他！陆寒朝！
刹那间，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
漫天蔽日的黄沙，染血的银甲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滚烫粗糙的指尖，带着薄茧，曾那样珍重又绝望地拂过她的眉心；宫灯摇曳，光影破碎，那份被撕裂的合婚庚帖，纸屑如蝶般纷飞……
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钝痛，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裴音像是被那灼热的温度烫伤，猛地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唔！”
力道之大，带得她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去，手肘重重撞在身后的课桌边缘，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连带撞翻了桌面上几本书籍。
“小心！”陆寒朝眉头微蹙，几乎是本能地再次伸手，想要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别碰我！”
裴音触电般猛地后退一大步，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墙壁，胸膛剧烈起伏。她像是受惊过度的小兽，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抗拒。她飞快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笔记本，几乎是粗暴地翻开，“刷刷刷”地用力写字，力道大得几乎要划破纸页。
谢谢。
两个潦草却用尽全力写下的字，被她用力地推到陆寒朝面前。在纸页翻动的瞬间，一张折叠的诊断书露出了半截，上面铅印的冰冷黑字，如同淬毒的尖针，刺目地扎入所有人的视线——
**创伤性失语症。**
空气死寂。
“陆寒朝，回你座位！”班主任严厉的声音打破了僵局，她皱着眉敲了敲讲台，“裴音同学需要安静。”
陆寒朝伸出的指尖，在半空中凝滞了半秒。他深深看了裴音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像深潭下涌动的暗流。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利落地转身。深蓝色的校服衣摆，随着他的动作，无声地、轻柔地擦过裴音冰凉的手背。
那一瞬间细微的触感，却像一道电流，直击裴音的心脏。喉咙深处，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气息猛地翻涌上来。刚才被他触碰的刹那，她分明清晰地“看”见了——那个身着玄色铠甲、腰侧佩着寒光凛冽长剑的少年将军！那姿态，那眼神，与眼前清冷挺拔的背影，在时空的罅隙里，诡异地重合了。
下课铃响，像解除了某种禁锢。
“音音！我可以这么叫你吧？”一个活泼清脆的女声带着糖果的甜香凑了过来。沈星蔓咬着棒棒糖，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发梢扫过裴音的颈侧，带来一丝痒意。她自来熟地挽住裴音的胳膊，笑容灿烂，“我叫沈星蔓！刚才吓坏了吧？陆大学神居然会主动管闲事？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音正将厚重的物理课本塞进桌洞，闻言，握着笔的指尖猛地一颤，笔尖在摊开的草稿纸上洇开一团浓重的墨迹，像一颗骤然凝结的心事。
“你是不知道，”沈星蔓没察觉她的异样，兀自兴奋地八卦，“去年校花林雨晴在他面前晕倒，他直接把人拎起来丢给校医就走了，头都没回一下！超级冷酷的！今天居然扶你了诶！论坛要炸！”
裴音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名字，那个身影。
“要不要去小卖部？我请你喝热可可！”沈星蔓热情地拉起她冰凉的手，“天哪，你手怎么这么冰！走走走，喝点热的！”
裴音被她半推半拉地拽起来，动作间，桌洞里那本刚塞进去的物理课本“哗啦”一声滑落在地。夹在扉页里的一张便签纸，如同挣脱束缚的蝴蝶，被窗外涌进来的春风轻盈地卷起，打着旋儿，飘向敞开的窗户。
裴音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张泛黄的便签纸上，是她今晨用红笔，带着近乎自虐般的力度，反复描摹、刻下的五个字——
**不可重蹈覆辙！**
鲜红的字迹，像凝固的血，也像绝望的警告。
此刻，它正被那无情的春风裹挟着，轻飘飘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嘲弄，落在一双干净的白色球鞋旁边。
陆寒朝正站在窗边，似乎在与隔壁班的顾临川说话。
顾临川抱着篮球，嬉皮笑脸地蹿过来，探头就要去瞧陆寒朝脚边的东西：“哟，朝哥，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化学老巫婆找你呢……咦？”
他的话头，像被一把无形的刀骤然切断。
因为他看见，向来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学生会会长陆寒朝，此刻正死死攥着那张皱巴巴的便签纸。他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那张轻飘飘的纸片，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又像是握着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
“朝哥？你……”顾临川从未见过好友如此失态，惊愕地张大了嘴。
陆寒朝猛地抬眼，那眼神锐利如刀锋，带着一种顾临川完全看不懂的、沉痛而激烈的情绪，直直刺向教室后排！
裴音正死死咬着下唇，唇瓣被咬得毫无血色，近乎透明。她慌乱地弯腰收拾着散落的书包，那条母亲亲手为她拢好的围巾悄然滑落，露出一截纤细脆弱的脖颈。阳光下，淡青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清晰可见，脆弱得像一件一触即碎的稀世瓷器。
陆寒朝的眼神，死死锁在那抹青色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猛地将那张写着血红色警告的便签纸攥紧，揉成一团，塞进了校服口袋深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
“器材室的钥匙。”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啊？哦，钥匙……”顾临川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慑住，下意识地摸口袋，随即又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指着陆寒朝的耳朵怪叫起来，“我靠！朝哥你耳朵红了！天哪天哪！该不会真是哪个姑娘给你的情书吧？快给我看看写的啥……”
“闭嘴！”陆寒朝突然低喝一声，眼神依旧钉在裴音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压抑着惊涛骇浪，“钥匙给我，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