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日头正烈，晒得青石路面泛出白花花的光。嫪毐赤着膊，
古铜色的脊背被汗水浸得发亮，每一寸肌肉都像浸过油的铁块，随着石锁的起落突突跳动。
“再来一个！”人群里有人吆喝，粗粝的嗓音混着铜板碰撞的脆响，
让嫪毐腰眼儿更添了把劲。他猛地旋身，左右臂各套着枚石锁，像转风车似的抡了个满圆，
铁链子“哗啦啦”响得震天。忽然手腕一翻，两枚石锁直冲天穹，在日头底下划出两道弧线，
眼看要砸着前排的孩童，他却早如猎豹般蹿出，反手一抄，石锁便稳稳落回掌心。“好！
”喝彩声浪差点掀翻半边天。有个穿粗布裙的妇人挤上前，
往他脚边的铜碗里扔了枚沉甸甸的刀币，红着脸啐了句“莽夫”，转身时却被裙角绊得踉跄。
嫪毐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只觉掌心触到片温软，那妇人“哎哟”一声，脸更红了。
正热闹着，人群忽然像被劈开的水流般退向两侧。嫪毐眼角余光瞥见队衙役，
腰里的铜铃叮当作响，领头的三角眼斜挑着他，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哪来的野汉子，
敢在咸阳街头卖艺？”吴良把玩着腰间玉佩，玉佩上的貔貅被摩挲得油光水滑。
他身后的跟班“嗤嗤”笑，有个尖嗓子喊道：“吴公子问话呢，聋了？”嫪毐放下石锁，
拱手时肱二头肌贲张如小山：“在下嫪毐，自邯郸来，路过贵地讨口饭吃。
”他刻意把“邯郸”二字咬得轻，这年头六国流民在咸阳讨生活，总得夹着尾巴。
吴良绕着他转了圈，像打量牲口般盯着他胳膊上的腱子肉：“邯郸来的？
听说那边的人都怯得像兔子，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壮货？”他突然踹向脚边的石锁，
“咚”的一声，石锁滚出丈远，“刚才看你玩这个挺溜，敢不敢跟爷赌一把？”嫪毐没作声。
吴良拍了拍手，两个衙役扛来辆马车，车轮比寻常的宽三寸，辐条上还嵌着铜钉。“看见没？
这车是西域进贡的，轮轴比铁还硬。”吴良蹲下身敲了敲车轮，“不用手脚转起来，
车上的蜀锦全归你。要是转不起来……”他指了指墙角的狗窝，“就给爷当三天看门狗。
”人群里起了骚动。有个老者忍不住劝：“壮士快走吧，这是故意刁难！”吴良眼一瞪，
老者顿时缩了脖子。嫪毐摸了摸铜碗里的刀币，加起来不够买半斗米，
他望向马车旁那匹神骏的黑马——要是能换些盘缠，或许能去南边的成都碰碰运气。“好，
我赌。”他解下腰间的麻布带，把散乱的头发束紧。吴良没想到他真敢应，
愣了愣随即狞笑：“有种！看好了，别耍花样！”嫪毐走到车轮旁，深吸的气带着尘土味。
他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在邯郸城外的铁匠铺，师傅让他扶着烧红的铁砧，
说男人的力气不在胳膊，在腰腹。那时他不懂，直到后来在乱葬岗，
凭着一股子拧劲掰断了三个兵痞的胳膊，才明白师傅的意思。“喝！”他低喝一声，
腰腹猛地发力，整个人如陀螺般旋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
那沉重的车轮竟“咯吱”响着转了半圈，接着越转越快，铜钉在阳光下划出金弧。
吴良的跟班张大了嘴，连手里的鞭子都掉了。车轮停时，辐条正好对着吴良的脚尖。
嫪毐喘着气，汗水顺着下颌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吴良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忽然拍起手：“好！不愧是邯郸来的，有两下子！”他喊来侍从，“把锦缎卸下来，
给……给这位壮士！”嫪毐接过锦缎时，指尖触到冰凉的绸缎，心里却没多少欢喜。
吴良盯着他的腰，忽然凑近低声道：“晚上来醉仙楼，爷给你指条明路。”暮色降临时，
嫪毐抱着锦缎往客栈走。路过城墙根，听见两个乞丐在嘀咕：“听说了吗？
蒙将军的夫人在找力气大的……”“找去干嘛？听说将军去北边打匈奴了，
府里缺个……”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嫪毐脚步一顿，蒙将军——蒙骜？
那可是秦国数一数二的战将。醉仙楼的二楼，吴良正搂着个歌姬喝酒。见嫪毐进来，
他挥挥手让歌姬退下：“知道爷为什么帮你？”他倒了杯酒推过去，“你那本事，
在街头卖艺太屈才了。”嫪毐没碰酒杯：“公子有话不妨直说。”“爽快！”吴良灌了口酒，
“蒙将军府缺个护卫，既要力气大，又要嘴严。你去不去？”他压低声音。“将军夫人说了，
只要做得好，半年就能给你落咸阳户籍。”嫪毐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秦国户籍比黄金还金贵，有了户籍，就不用再像丧家犬般东躲西藏。可他总觉得不对劲，
护卫哪有专挑力气大的？“怎么，怕了？”吴良嗤笑，“放心，就是护着后院，不用上战场。
每月给三石米，两匹布，不比你街头卖艺强？”三日后，嫪毐站在了蒙府门前。
朱漆大门上的铜环有他拳头大，门柱上盘着的金龙张着嘴，獠牙比他见过的野猪还长。
领他进去的侍女叫小翠，走路悄无声息，眼睛却像鹰隼似的打量着他。“夫人在听雨轩等着，
你且在这候着。”小翠指了指廊下的石凳，转身时裙摆扫过地面，没带起一点灰。
院子里种着些他叫不上名的树，叶子是紫的，开着细碎的白花。廊檐下挂着串铜铃，
风一吹却不响，嫪毐凑近看，才发现铃舌被丝线系住了——这府里的人，连风声都想管住？
“壮士久等了。”一个妇人的声音从轩内传来，轻柔得像羽毛。嫪毐转身，
看见个穿月白襦裙的女子，发髻上只插着支玉簪，却比吴良的玉佩看着贵气。
她身后跟着个嬷嬷，眼神锐利如刀。“小人嫪毐，见过夫人。”他拱手行礼，没敢抬头。
“听说你能转动车轮？”夫人的声音带着笑意。“府里正好有批木料，
想请壮士帮忙劈些柴禾，不知可否？”嫪毐跟着她们穿过月亮门，来到个僻静的院子。
院角堆着半人高的木料，都是些硬木，寻常斧头劈不开。
夫人指了指墙根的斧头：“就用这个吧，劈好的柴送到西厨，会有人记着你的功劳。
”她走后，嫪毐抡起斧头。斧刃劈进木头的刹那，
他听见“咔”的轻响——这木头里好像有东西。他挑了块裂开的木料细看，
断面处嵌着粒黑豆大的铁砂。劈到日头偏西，柴堆已经码得像座小山。嫪毐擦汗时，
看见小翠站在月亮门外，手里捧着个食盒。“夫人说你辛苦了，让我送些点心。
”她把食盒放在石桌上，掀开盖子的瞬间，一股甜香漫开来——是蜜饯梅子，邯郸的特产。
“夫人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嫪毐脱口而出。小翠脸上没什么表情：“夫人说，
壮士是邯郸来的，想必念着家乡味。”她顿了顿，“夫人还说，若是劈累了，屋里有凉茶。
”嫪毐望着那扇紧闭的屋门，忽然觉得这院子静得可怕。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远处隐约的更鼓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可他总觉得，
还有别的声音藏在暗处。夜里，他躺在西厢房的硬板床，翻来覆去睡不着。
蒙府的护卫比城墙还严，每个转角都有执戟的卫兵，可他们看他的眼神，不像看同伴，
倒像看守猎物。“吱呀”一声，窗棂被推开条缝。嫪毐猛地坐起，看见个黑影窜了进来，
落地时像片叶子。“别出声！”黑影压低声音，竟是个女子。月光从窗缝照进来，
照亮她脸上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延伸到下颌。嫪毐认得她——白日里在柴房外扫地的老妪，
那时她佝偻着背，手里的扫帚比她还高。“你是谁？
”他攥紧了枕头下的短刀——那是离开邯郸时，同村的猎户塞给他的。“我是谁不重要。
”女子从怀里掏出块布，“你看看这个。”布上是幅画，用朱砂画着个奇怪的符号，
像条盘着的蛇。“认识吗？”女子问。嫪毐摇摇头。她冷笑一声：“这是嫪氏的族徽。
你不是嫪毐，你叫赵大，是邯郸城外赵家洼的孤儿，十年前被秦军抓去当役夫，
逃出来后才改的名字。”嫪毐浑身的血都冻住了。这些事，除了死去的猎户，没人知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发颤。女子凑近一步，刀疤在月光下泛着青：“蒙夫人找你，
不是为了护院。她要找的，是真正的嫪氏后人。”原来，蒙骜年轻时曾在赵国为质，
娶了位嫪姓女子。后来秦赵交战，女子被族人视为叛徒，满门抄斩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