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下午的阳光有点晃眼。我抱着一摞新领的教材,
像只迷路的蚂蚁在迷宫似的新教学楼里瞎转。找不着北,干脆心一横,推开厚重的防火门,
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上爬。喘着气爬到顶层,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
一阵带着凉意的风扑面而来。天台上空无一人,视野开阔得能俯瞰半个校园。
紧绷的神经刚松了半截,视线往旁边一扫,心脏猛地一抽——天台边缘的水泥护栏上,
斜斜倚着个人影。陈默。光是这两个字,
开学典礼上教导主任唾沫横飞强调的“重点观察对象清单”第一名就自动在脑子里蹦了出来。
他个子很高,肩背宽而薄,校服外套随意敞着,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散漫地投向远处的操场,指尖一点猩红在灰蒙蒙的空气里明明灭灭,
白烟袅袅散开。我抱着书的胳膊有点僵。脑子里瞬间闪过昨天年级大会上,
辅导员唾沫横飞强调的“德育分扣分细则”,其中“校园内吸烟”那条被加了粗描红。
脚步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下意识地,那句忠告就脱口而出,声音不大,
但在空旷的天台上格外清晰:“呃……抽烟…会扣德育分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
陈默的动作顿住了。他慢悠悠地转过头。那张脸在下午的光线里轮廓分明,鼻梁很高,
眼睛是深墨色的,没什么温度。他视线落在我脸上,带着点审视的意味,没什么温度。然后,
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某种冰冷的嘲弄。他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看得我后背有点发毛,手指下意识地抠紧了教材粗糙的封面。就在我头皮发麻,
几乎要落荒而逃时,他指尖一弹。那点猩红划了一道暗淡的弧线,
精准地落在他脚边半瓶矿泉水瓶口溢出的水里,发出极轻微的一声“滋——”。
白烟彻底断了。他直起身,高大的影子几乎将我笼罩。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擦着我的耳膜过去,
冷硬得像块石头:“多管闲事。”他迈开长腿,径直从我身边擦过,
带起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汗水与烟草的气息。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震得楼梯间嗡嗡作响,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天台上,抱着那堆死沉的书,
风呼呼地灌进我的脖子,心还在嗓子眼砰砰跳。为了躲开人流高峰,
我习惯性在晚自习结束大半个小时后才离开教室。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节能灯管嗡嗡的低鸣,
脚步的回音被放大数倍,敲打在安静的瓷砖地面上。转过拐角,正要迈向通往宿舍楼的后门,
旁边化学实验室虚掩的门缝里突然伸出一条有力的手臂,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惊人,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劲传来,我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了进去!
重心不稳,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眼前瞬间被一片浓重的昏暗笼罩,混杂着各种化学试剂特有的、尖锐刺鼻的气味,直冲鼻腔。
“唔!”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带着痛楚的吸气声。眼睛在昏暗中艰难地对焦。
高大的身影杵在面前,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彻底堵住了门口微弱的光源和他身后实验台上几盏幽绿的安全指示灯。陈默的脸沉在阴影里,
轮廓模糊,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紧紧锁住我,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戾气和警告。
冰冷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实验室特有的、混合着硝酸和乙醇的清冷气味,此刻只加剧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寒意。
空气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死寂中,
只有我因为紧张而显得格外粗重的呼吸声和他压抑着的、带着怒火的低喘交织在一起。
他向前逼近半步,
属于男性的、混合着汗水和某种干净皂角又被烟草沾染过的气息沉沉地压下来,
将我牢牢困在他和冰冷的门板之间。胸腔里的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肋骨,
我甚至能感觉到后背贴着门板的震动。他低下头,阴影完全覆盖了我的脸,声音压得极低,
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带着森然的寒意,钻进我的耳朵:“上次在天台的事,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敢说出去一个字……”冰凉的指节猝不及防地抬起,
带着粗糙的力度,不轻不重地刮过我的脸颊,激起一阵刺痛的战栗,“你那张毕业证,
就别想要了。”威胁的话音刚落,那堵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墙”毫无预兆地撤开了。
光线重新涌入视野,刺得眼睛微眯。他甚至懒得再多看我一眼,高大的身影利落地折转,
拉开实验室的门,背影迅速融入走廊尽头更深的黑暗里,脚步声果断而冷漠地远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无踪,我才像骤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沿着冰冷的门板一点点滑坐到冰凉坚硬的地砖上。膝盖磕碰的钝痛迟钝地传来。
我用微微发颤的手捂住刚才被他指节刮过的脸颊,
那里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粗糙冰冷的触感,激得心口一阵阵发闷。
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一圈红痕正在皮肤下悄然浮现。空旷的实验室里,
只剩下化学试剂冰冷的味道和我自己无法平复的、急促喘息声。这顿警告之后,
我的日子变得格外“热闹”。图书馆靠窗的老位置,我刚摊开厚重的《飞行器流体动力学》,
一道阴影就沉沉地落满了书页。不用抬头,那股熟悉的、带着压迫感的气息已经先一步抵达。
陈默拉开我对面的椅子,椅脚与瓷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他重重坐下,
动作带着点刻意的不耐烦,把一本翻得卷边的《民航气象学》往桌上一扔,
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几页边缘磨损严重的纸张不甘寂寞地翘了起来。动静不小,
惹得旁边几个埋头苦读的同学不满地侧目。他视若无睹,
两条长腿在狭窄的桌下局促地伸不开,干脆大喇喇地向前伸着,几乎要碰到我的凳子腿。
他一手撑着下巴,眉头习惯性地皱着,另一只手烦躁地转着笔,那捏笔的力道,
像是要把笔杆碾碎。“喂,”他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穿过摊开的书页上方,
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这题,讲一下。” 指尖没留一点情面,
重重戳在摊开的练习册某一页被红笔反复圈画、几乎要透纸背的航空气象题上。我吸了口气,
压下心头那点被他搅扰的不满,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这道题,
关键在于理解锋面过境时低云层的厚度变化和高空急流……” 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
讲解的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里谨慎地压得很低,混合着书页翻动的沙沙轻响。
对面的气息似乎凝滞了片刻。我讲完关键点,抬眼不自觉地瞥向他。
那双惯常盛满了烦躁和不驯的眼睛,此刻竟出乎意料地专注。
墨黑的瞳孔牢牢锁在草稿纸上我画的简易天气图上,眉头微蹙,
像是在艰难地拆解着什么复杂的密码。紧绷的下颌线条缓和了些许,
连转笔的手指都无意识地停了下来。空气里有种奇异的安静,
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
在他浓密的眼睫下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有那么短暂的几秒,
那种尖锐的、随时会扎人的戾气似乎悄然褪去,露出底下某种近乎纯粹的全神贯注。“懂了?
”我停下笔,问。他猛地回过神,视线从草稿纸上抬起,撞上我的目光。
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那点专注瞬间碎裂无踪,熟悉的烦躁和不自在迅速重新占领高地。
“……啰嗦。”他别开脸,硬邦邦地扔出两个字,喉结却不太自在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一把扯过练习册,胡乱地塞进书包,动作带着点仓促的狼狈,目光也投向窗外,
刻意回避着什么。日子就在这种奇异的拉锯中滑过。傍晚的操场,
我抱着几本资料低头匆匆走过跑道边缘,远处篮筐下爆发出激烈的喧哗和叫骂。又是陈默。
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被几个高年级的混混围在中间,神情凶悍,拳头捏得死紧。
周围的同学远远绕着走,没人敢靠近。“操!让你他妈的多管闲事!”为首的黄毛啐了一口,
手里抓着什么东西挥舞着——是旁边那个瘦小眼镜男的书包带。陈默没说话,
嘴角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底是骇人的冰冷。就在冲突一触即发的瞬间,他猛地侧身,
一把将那个吓得发抖的瘦小眼镜男用力推向圈外,力道大得差点让那男生摔倒。“滚远点!
”他低吼,声音沙哑而凶狠。下一秒,他的拳头已经毫不犹豫地砸向那个挥舞书包带的黄毛。
原来打架也可以不是因为想打。那凶狠的拳头砸向黄毛后,
混乱瞬间爆发又很快被赶来的保安驱散。我站在围观人群边缘,脚步顿住,隔着混乱的人影,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校服外套口袋边缘意外露出的一角。
那是一张被仔细塑封起来的、边缘磨损明显泛黄的老照片,只露出了模糊的边角,
上面依稀可见陈旧斑驳的砖墙和几个穿着同样粗糙旧衣服的小小身影簇拥在一起的笑容。
只瞥见这一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还有深夜。